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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此,李睿停止哭,两眼瞪着,凝视前方,好像正看着那一晚的情景,缓一缓,说:“她就起来了,在黑暗里下床,向门口去,我说你干吗?别出去。可我心里却想:你到底起来了,终于不忍了。她说我上厕所,说得特别平静,可是我看见她一手背着,有意不让我看。但是我知道,她拿着刀!
“她出去了,把门关上。我就坐起来,使劲听,却只有那屋里的声音。我的心突突跳,想象她正悄悄地走路,接近那屋。你知道吗,姐姐?我心跳不是害怕,是等着,等着,等着她砍,等着她抡刀。但是没有,等来等去,还是人家的声音。我就恨,你干吗呢?这么长时间你还不动,你在干吗?砍呀!”说着,李睿蹲着的身体向上一耸,猛一挥手。
美顺已经被李睿讲述时的眼神及最后一个动作彻底吓住了,仿佛一把刀霍地砍来,马上向后一错。却见李睿死死地盯着前方,似乎正见一场厮杀。美顺怕了,说:“李睿,李睿。”李睿看一眼美顺,突然大哭:“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以为我和我妈真会死了,真会死呀!所有人都疯了,疯了!警察再晚来,我们就死啦!”
美顺一把抱住李睿,忍不住流泪。李睿靠在美顺怀里,恸哭不止,好一会儿才止住,抬头看着美顺,问:“姐姐你说,我算什么?是她的女儿吗?”
美顺摇头又点头,却想不出一句话告诉这个上大学的女孩。
李睿离开美顺,擦干眼泪,呆呆地蹲着。
美顺也蹲着,过了一会儿,眼圈又红,说:“李睿,你多大了?”李睿看一眼美顺,说:“二十三。”美顺又问:“你知道我结婚时多大?”李睿摇头。
“十六。我跟婆家人说二十二,其实十六。山里人穷,一年到头窝头饼子,窝头不够了就吃土豆,没有菜,有什么营养?我那时候人长得又瘦又小。十六岁生日时我还没来月经,过几个月才有,吓我一跳。我就嫁到北京了。你说我懂什么?就临来时娘讲了讲,还不好意思听。头一晚上我就是疼,一摸还有血。好不容易完事了,他呼呼地睡,我睡不着,眼睛睁着,就是不能合,觉得屈辱死了,活这么大没遭过这屈辱。脑瓜子要炸呢,想死,心说你要么死,要么把旁边这人弄死,不敢。就恨爹娘,恨舅姥爷,恨大哥,是他把我送到北京的。早起在火车站,看着火车开呀开的没有了,我就想下一趟呢,你怎么不来?你来呀,我这回一定往下跳!”
“后来呢?”
“哪有后来,没有后来。那时不知道有那么多好在等着,知道就不会那样了。我没上过学,只上了一年,看见你难受,我不知道咋劝你,我不会劝,就给你讲这个。其实你还没结婚,不该讲。可我讲不出别的,只好讲这个。人总有被一件事魔住的时候,就像我,像我师傅,一时魔住,钻不出来。其实日子长了,活着好着呢,现在谁让我死我也不死,多难都不想死。人不活着哪知道活着的好?我十三岁时,村里有个人嫁给县里的工人,往家里驮回大米。我们那里不产米,不产白面,没人知道米是什么,听说人家吃米饭跑过去看,看看啥叫米饭。临上北京,我娘激动得哭,说想不到我丫头会去北京呢,北京比县城不知好了多少呢。吃上米饭呢。你别笑话我,山里人土,姐在北京这么多年还是土呢。可是我知道你为你妈好,就是为妈好。就像我爹我娘其实想我好!过好日子!你看是不是?”
李睿笑了,说:“姐,你不土,一点也不土。我没觉得姐姐土,听你讲完,我就畅快了。就是想不到姐姐这么苦,接触了这么多天,没看出来。”美顺说:“现在不苦,哪里有苦?”
“……”
“你说长生?”
“没有。我说姐每天烙饼,一个人在北京……”
“那能叫苦?你真不知道苦。原来人家都有事情做,我没有,觉得苦。现在我天天都高兴,有事做,能挣钱,爹娘有事,哥哥们有事,我能理直气壮地帮助他们,你说我还不高兴?”
美顺把英姐的话告诉公公。公公说他知道,又说事情闹到目前这样,急不得,你越急对方越高兴,越高索求。听律师的。律师说了,即便上诉到法庭,法官也不会同意他们所有的要求。
这件事便拖,拖来拖去,就有一个月。这期间在律师和美顺劝解下,英姐前夫出院后,李睿回家住。那段时间女人还住医院,家里只有父女俩。毕竟亲父女,李睿第一次回去,虽然父亲还有点气哼哼的,到了饭点还是问李睿吃什么,准备下厨。李睿没料到,一时没反应,看着父亲,小心翼翼地说:“酱爆肉丁。我好些年没吃了。”父亲听了,没看李睿,直接进厨房。李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打开电视,听着父亲在厨房里忙活。当油炸酱的香气钻进客厅时,她的眼泪下来了,赶紧擦去。第二天上完课,她给父亲发个短信:一会儿回去。特意绕道白魁老号外卖窗口,买了一斤片好的白水羊头,在小区门外的超市,买一瓶二锅头。是她记忆里,父亲的最爱。
打开房门,她闻见菜香,走进去看见一桌子菜,都是自己小时候最爱吃的,父亲的手艺,尤其可乐鸡翅,摆在正当中,忍不住说:“爸,你做了这么多呀?”
这是她这几年叫父亲最亲、最自然的一回,把父亲叫脸红了。她盯着父亲,拿出白水羊头,打开,放到父亲眼前,又拿出二锅头,搁在父亲那一边。父亲看着她,说:“吃吧。”拿起大瓶可乐,拧开,要往李睿面前的杯里注,李睿接过来,高兴地说:“我来吧。”父亲便撒手,不顾桌上已有的半瓶酒,打开李睿买来的二锅头,斟满。李睿说:“咱俩碰吧!”父亲的杯便伸过来,说:“好。女儿,我、我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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