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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华忙得欢,林志民坐在沙发上刷着手机上的健身视频,头都不抬。这些年,无论是女儿在,还是只有他俩,她都在家这一方小天地里忙忙叨叨,像只母兽在洞穴里进进出出,叼来食物,叼走残渣,蝇营狗苟而不亦乐乎,他已经习惯了。
雪华叫道:“志民,起来,帮我把沙发挪开。”
林志民没动屁股。
雪华又唤,林志民机械地起身,也不帮她搬沙发。雪华无法,自己吭哧吭哧把沙发挪开一条缝,挤进去把那茉莉残蕾捡起来。残蕾已在木地板上洇出几小块污渍,雪华又去拿了块小海绵,细细地蹭掉污渍,再把地板擦干净,将沙发归位。林志民眼角余光见沙发已归位,一屁股坐下,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雪华已累得满头汗,在屋里踱着步,四处巡视着,见目光所及之处,无不整齐洁净,不由满意地点点头,终于坐下了。她知道自己当主妇二十来年,已经和社会脱节了,故一走出家门就微有自卑,显得慢半拍,越来越不爱出门。但在家里,她是敏捷灵动的。家就是她的领土,在这王国里,她胸有成竹,运筹帷幄,决定何时洗窗帘,何时刷马桶,何时把厚冬被换成春秋薄被。整个家都要听她领导,今晚是吃黄花鱼,还是先把吃剩的红烧腔骨再洒把豆角熬一熬吃掉,把黄花鱼留到明天中午吃,这最高指挥权归她。
雪华打算今天上午先放过自己,家务就像蟑螂一样,发现了一只,还会发现第二只。但旋即立刻想起碗还没洗,下午打算酱点牛肉,待会儿要把腱子拿出来化冻;老公爱吃地三鲜,但是尖椒没有了,要去超市买,回来的时候要顺便把快递取了……她正打算站起身来去再度奔忙,却迟迟懒得动弹。一扭头,看到老公,心中突然一阵伤感。屋里这样静,固然从前也是这样静,但此刻的静仿佛别有意味,女儿明年就真的嫁出去了,从此这个家就剩老两口相依为命了。
她端详着林志民的脸,这张脸在五十五岁的男人中真不赖,虽眼袋、鱼尾纹、法令纹都有,但脸部线条仍在,大大的双眼,高挺的鼻子。女儿正是遗传了他的长相,才长成了个小美女。因健身的缘故,他的脖颈及双肩较一般老年人要挺拔。他上下穿的都是运动衣,坚实的胸肌把上身的灰t恤撑得满满的,透着力量感,发型利落又时髦。假使有人在健身房遇见了他,说不定会认为这个紧跟潮流的酷大爷是哪个有钱的大老板。
他们俩,在炼油厂认识,相恋,结婚生女,下岗,创业,从青丝到白发,她五十三,他五十五,离老得走不动道的时候还有二三十年呢。老伴儿老伴儿,老来伴儿,这余生长长的日子,就和他过了。这就是女人的一辈子啊,充实的一辈子。家,就是女人永远的避风港,自己嫁对了人,林志民给了她幸福的生活。
雪华心中涌动着亲切和爱慕,又因对丈夫突然涌现的强烈情感而带了点羞怯,刚想说点话打岔下,眼睛看见书房,涣散的思维立刻又跑到另一件事情上了。刚刚结婚的侄子两口子要来城里找工作,打算借住一段时间。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但怎么也得和丈夫说一声。
“志民,宇翔两口子最近打算来城里找工作,我想让他们在咱家住一阵子。你也知道他们本来就没什么钱,能省一点是一点。”
林志民手机上的健身视频仍在动次打次一二三四,一个身材健美、满头短白发的女教练正在演示着哑铃动作,他没说话。
“两人学历不好,两眼一抹黑,也不知道找什么工作。不然你看看,帮着四处问问?”
林志民没说话,雪华以为他没在意,捅捅他。林志民顿了顿,转过头来,两下眼神一对视,雪华吓一跳。林志民的眼神又冷又热,冷的是冷酷,热的是愤怒,她从来没有见过丈夫这样的神情。
林志民道:“张雪华,我们离婚吧。”
雪华困惑地看着他,这个早晨太过平常,她方才那番话也正常得不能再正常,故离婚两个字没有进入她的脑海里。它们在外盘旋着,嗡嗡响着,死活进不去,她听不懂这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雪华道:“你说什么?”
林志民提高声音:“我说我要和你离婚。”
雪华讷讷道:“为什么?”
林志民噌地站起身,雪华见他双手都攥成拳了,可见他为她这句话暴怒到何等程度。而她到底又犯下什么罪行,让他愤怒到这种地步?他往前欺了一步,简直想揍雪华,却又克制住自己:“你股票账户里,为什么一分钱也没有了?”
雪华心里一紧,家里的钱,从前是她在管,因为林志民念她回家当主妇,怕她心里不踏实,店里挣了钱,大都交给她来打理。后来林志民嫌她总是把钱拿去贴补娘家,把财政大权重新要了回去。但股票账户里的三十万还在,她平时炒着股,炒股这一点是跟别的家庭主妇学的。有股可炒,便不算百分之百与社会脱节。
林志民从来不管这个钱,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事呢?这恰恰是她最心虚的地方,她本想拖着拖着,最后以全亏光了为由不了了之的。早年间炒股偶尔也能挣点零花钱,这些年股市不行,股票一点点缩水,说跌没了,是很完美的借口。
雪华吞吞吐吐:“我哥说……我妈她………”
哥哥总会向她伸手要钱,她便五千一万地从账户里提出来给他,对丈夫说的是亏损了。炒股亏么也很正常,林志民便不很细究。农村早婚,去年二十岁的侄子要结婚,哥哥打来电话,哭诉女方要彩礼、要车要三金、要装修出一间婚房,要她帮着想想办法。雪华还在犹豫,母亲在电话旁边一声嚎,这年头农村男孩要结婚确实困难,雪华心里一急,热血上头,把股票账户里剩下的二十万取出来全借给他了。说是借,照例有去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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