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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道:“你年轻时不都干了吗?你年轻时可没这么计较。”
老太太怒道:“我都八十三了,侍候你一辈子,八十三岁了还要家务全包圆?我退休金又不比你少,凭什么都干了?”
老头道:“我干,我干还不行吗?”
老太太道:“拉倒吧,谁也别干。再摔一跤进医院,更麻烦。”
两人亲昵地拌着嘴,雪华听得好笑,又一阵凄凉。老伴儿老伴儿,老来伴儿。人活到八十三,还能有个能拌嘴的老伴儿,真幸福啊。她呢,余生还能有个伴儿吗?和林志民还能破镜重圆吗?真奇怪啊,她和林志民相伴半生,此刻想到他对她厌憎的表情,却觉得那样陌生,陌生得令她不寒而栗。
窗口飘来阵阵香气,是从别人家的厨房飘进来的。雪华抽着鼻子辨认着,辨出那气味里有葱姜蒜、八角、茴香、冰糖、老抽、料酒,还有一大块上好的五花肉与它们长时间炖煮后已相亲相爱融为一体的软糯香味。
她看着窗外的楼,想着这楼长得和自己家小区的楼也挺像,这老夫妻的家,和自己家也挺像。米白色橱柜泛黄发旧,老式方太抽油烟机,厨房白蓝方格地砖临近水池处磨得发黑。过往这个时候,她也在自家厨房里这样炖着一块新鲜的五花肉,肉皮、肥肉和瘦肉比例非常完美。只有最最心无挂碍的人,才有心情在菜市场精心挑选出这么漂亮的五花肉,回家不厌其烦地洗、切、炒、炖。
这座座高楼里的每个家都在过什么样的日子?无论是悲是喜,是个人就得有个房,有个家,有个能收容灵魂和肉身的地方,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窝。只有她,张雪华,被丈夫变相赶出家门,走投无路去投奔女儿,又被准亲家母赶走。她,张雪华,活得这么失败,像个乞丐般四处被驱赶,被迫沦落成旧社会的厨娘,要靠去给人家做饭维持生计。
雪华抹着灶台,悄悄滴落下眼泪,怕被门外的老夫妻听到,控制着音量,微不可闻地抽泣着。此刻她只觉得如在烈焰焚烧中般煎熬,救命!到底有谁能来救救她?这样的苦役还要熬到她挣够二十万才能结束,简直遥遥无期。一小时这么点工价,她要挣多久才能凑够二十万……
雪华无声地哭了一会儿,听得老夫妻吃得差不多了,赶紧用袖子擦擦眼泪,走出去,强颜欢笑收拾着桌面的碗筷。三个菜都被吃光了,老夫妻夸奖着她的手艺,赞美她把厨房和餐厅收拾得那样干净,并又一次为没能一起吃饭遗憾。雪华再一次拿出假笑,说没关系。
出了这家门,雪华直奔楼下的社区食堂,已到了快打烊的时间,饿得心慌气短的她匆匆点了最便宜的一碗面,糊弄饱。回到小村,已是下午三点多,雪华如得了场大病般倒在小床上睡了个长长的觉。晚上她刷着手机,没有看到老夫妻在公司的app上对她的评价,想着也许他们太老了,不懂得用手机发评价。没关系,没评价就是最好的评价,无功无过,安然过关。
可第二天一早,雪华接到家政公司组长的电话,要她到公司一趟,雪华心中忐忑。去了之后,组长问昨天的服务情况,雪华说很好,老夫妻把菜都吃光了,直夸好吃,厨房餐厅她也都收拾好,两人当面表示满意呢。组长却说她被投诉了,今天不用去了。
雪华大惊,问为什么。
组长问:“你是不是一直在哭?”
雪华愕然,想起老夫妻那和善又热情的脸,心冷了一下。他们说着吃嘛吃嘛,一起吃嘛,表情那样诚挚,人心真是难测。她想辩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组长说,老夫妻投诉,雪华一进门就满脸丧气,眼睛红肿,一看就是哭过。收拾厨房时也在偷偷哭,让人心里发毛。做饭和收拾手艺是挺好,但这个人不吉利,是不是精神有毛病?他们都老了,不敢用,还是换一个人。
组长问:“你是不是有抑郁症?”
雪华鼻子一酸,眼睛一红。她这几个月以来心情低落,动不动就想哭。看到人家成双成对想哭,看到年轻夫妻抱着孩子也想哭;阳光灿烂,她想着世界这么美好她却还要悲惨地熬很多年才能死,所以想哭;乌云满天,她想世界果然一直这么悲惨,更想哭;想起丈夫的冷脸,她想哭;大姑姐一句暖心的话,更令她想嚎啕大哭;看到女儿,她直接哭出来。这是抑郁症吗?北京是什么地狱,连伤心也不被允许?
但组长这么问了,雪华坚决不能哭。她看着自己红肿的手掌心,上午贴的创可贴松了,被她揭下来扔掉了。她咬紧牙关,挤出两个字:“没有。”
组长探究地看着雪华的脸,雪华躲着她的目光。组长是个四十七岁的中年女人,河北农村人,中学毕业就出来打工,在这个家政公司干十年了。
组长没有再追问,目光落到雪华的手掌伤处,道:“雪华姐,会来干家政的,都是有难处的人。要么没学历,没手艺,年纪又大了,找不到出路;要么家里突然出了大事,生活没个着落。我这么多年干家政,来来去去的家政工,看得多了,没有一个人是容易的。我只想说一句话,无论你有多不容易,把眼泪咽回去。你得先把眼泪咽回去,才能活下去。”
雪华紧紧咬住牙关,顶住胸口往上涌的复杂情感的冲击,那里面夹杂着痛苦、羞愧、感激、敬佩甚至是悚然的醒悟。顶过这一刻后,她说:“我记住了,以后不会哭了。”她忍得太厉害,嗓子有点哑。
组长会意地看着她,温和地笑了笑:“你换个想法,以前在家里做家务,没有人给你钱。现在还干一样的活儿,却有钱挣。这是高兴的事,为什么要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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