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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兰向后看去,一颗心在腔子里跳得几欲作呕,脸上满是枝条抽出来的伤痕,他一咬牙,也拔枪射击!三颗子弹,中了一颗,他又很快趴下。
紧接着,他忽然发现,万山雪的背影上,有一块深红色的印记,正逐渐洇开。他喉中一梗,脑子里轰然一片。
万山雪一生中有三次濒临死亡。
第一次是他刚从娘肠里爬出来的时候。
他娘怀他那一年,全围子都在闹旱灾,地里颗粒无收,他娘四肢细得像干柴火枝子,只有肚子大得像皮球。据产婆说,他出生的时候浑身青紫,进气儿多,出气儿少,眼见着就不成了。他娘饿得没有奶,能吮出的只有血。于是,大人们只好用羊奶喂他,死马当成活马医,没想到,他一天胜似一天地活了下来。他爹妈怕养不活他,心有余悸地给他取名褚莲,小名莲莲,也是怜怜。
第二次是他八岁那年,遇到了一个劫道的。
他见过枪。他爹是围子里的炮头,围主的左右手。他常偷偷去摸他爹的枪,所幸他从没出过什么事故。那日,他买了一块高粱饴,含在嘴里,高高兴兴地回家去。出于一种孩子独有的探索心理,他走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过去,劫道的也叫棒子手——棒子手有枪,巧的是,他的袄子里也有一把枪。
第三次,是他十八岁那年,那是一个数九寒冬。
爹死了,尸骨收殓在围子里。围子外,是他和娘的尸身,还有牵着他不放的郝粮。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好大的雪啊。人说瑞雪兆丰年,来年一定会有好收成。他极目望去,万山负雪,只有一轮孤冷的月亮,亘古不变地照耀着人间。
从这三次濒死之后,他再也不相信他会草率地死掉。
做胡子,总是要有点迷信的。
因为迷信也有用处。
就比如此刻。
枪林弹雨声中,万山雪杀得兴起,脸上分毫不见慌乱,还能在闪转腾挪之中回身射击。他听见史田的怒吼,还有心调笑道:“咱独眼枪小心点儿剩下那只眼睛!”史田大骂一声。
慌乱之中,他粗略地点了点人头,大约没少,扬声叫道:“散开!雪里红跟我走!”
身后响起此起彼伏的应和声,他们应对跳子也有些经验。史田、许永寿各自单开一路,领着分拨的人马向两边转去,郎项明缀在队伍后头,时不时地放上一枪。
“失散了咋办!”济兰一张嘴,吃了一口风。
“顾不了那么多了!”万山雪吼道。
济兰只好紧紧抱住万山雪的腰。追兵渐渐乱了,为谁先去哪一头而犹豫了片刻,这犹豫也为他们争取了时间。只要散到林子里,藏住了,或者是杀他们一个回马枪,就都有可能了。
渐渐地,万山雪和济兰都听不见史田他们的声音了,他们这支小队在林子之中闪转腾挪,最终和追兵对起枪来!
子弹,惨叫,马嘶声响成一片!
“马是胡子腿。”那男人这么说,大大的手握着他小小的手,他小小的手里则握着枪,“这叫打马壳。”
“格格,打他们马腿!”万山雪叫道,枪随声而发,啪啪两颗子弹,正中目标!又一匹马哀叫着倒了下去,摔断了一个跳子的脖子,那跳子很快被友军的马踩成了肉泥。
“知道了!”济兰的手却正在抖。万山雪总是给他出难题!不管是砸阿林保的窑也好、打雁也好,还是现在也好!他银牙紧咬,抬手便射!这一枪又偏了,直接打到了马眼睛上。马背上的跳子也举枪回击,幸好他躲得快。
擒贼先擒王,由是跟着万山雪的这一支小队人最多。所幸万山雪枪法卓绝,一枪一只马腿——跳子之中很快叫嚷起“分散!分散!”来,这一次,他瞄的就成了跳子的眉心。
跳子一旦打散了,就很难再重聚起来,这支小队很快开始撤退——万山雪没来由想到济兰提起过的军饷问题,他摇了摇脑袋,勒住马缰,开始思索史田他们的去向。
他回身一望,崽子们已少了小三分之一,都是惊魂未定的样子——尤其是济兰。
他现在一点儿也不像个新娘子了:老金家老姑娘的嫁衣早就被枝条子划破,满是破口,挂在济兰身上;那张秀美的面孔上也满是伤痕,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启张着。
“大柜……”
“就剩这么点儿。”万山雪阴着脸,远远望着四散奔逃的跳子,济兰觑着他的脸色,又叫了一声大柜。
万山雪看着他。
“你的肩膀……”
此时,那片血迹终于洇到了正面,濡湿的一片,似乎还在往外渗透。
迟来的疼痛渐渐漫上他的身躯,万山雪的嘴唇和济兰一个颜色。但是他忽然张口说话了,说的话和这伤口全无关系:“你知道这林子叫啥吗?”
济兰仍瞪着万山雪的肩膀,几乎有些生万山雪的气了,但仍摇了摇头。
万山雪忽然畅快地笑了起来:“这叫麻达林。意思是说,谁来都得迷路。”
济兰完全说不出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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