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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下楼。只有佳佳和敏子坐在桌边。院子里静悄悄的。
“初初呢?”美惠把电脑放在桌子上。
佳佳神情诡异地指了指阿海住的小屋子。门关着,土狗趴在门前。
美惠简直不敢相信。
“你是说他们两个?”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可不是嘛。”佳佳讪讪地笑着。
美惠坐下来。
“按哪个键播放啊?”敏子问。
“怎么会和阿海……”美惠还是无法相信。
“初初喜欢啊。”佳佳从皱巴巴的纸巾里撮起最后一点末子,放进烟纸里,“又高又壮,像匹种马。”
美惠想起阿海又黑又短的手指,还有那颗硕大的喉结,初初竟然和那样的男人做爱,她感觉到一阵恶心。她早该看出来初初就是那么随便的女孩,简直和妓女没什么分别。她开始后悔为什么好心收留她。想到还要和她共处一室,美惠浑身不自在,仿佛会因此染上什么病似的。
“音乐真好听。”敏子说,“美惠姐,这是一支英国乐队吗?”
“初初也真是耐不住,”佳佳伸长手臂够到了打火机,“打胎还没到一个月吧,这时候哪能做爱啊?”
美惠转过脸去,看着那扇门。她觉得自己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兽类般的性交的声音。门口的土狗忽然站起来,回过身去舔了舔自己的尾巴又趴下了。
“我能吸一口吗?”美惠看着佳佳手里的烟。
“刚才那首歌太美了,我要再听一遍。”敏子说。
“我够了,都给你吧,”佳佳说,“多吸几口,没准儿能飞起来。”
“美惠姐,这首歌叫什么名字啊?我得记下来。”敏子说。
那扇门突然打开了。初初走出来,身后跟着阿海。阿海赤裸着上身,黝黑的胸口淌着汗水,像涂了鬃油一样发亮。他牵起土狗,径直走进厨房。随即响起哗哗的水声。
“嘿,把音乐声开大一点怎么样?”初初说,朝这边走过来,“我想跳舞。”
美惠盯着她的脸。那应该是一张纵欲之后显得疲惫而憔悴的脸才对。可是她看到的却是酡红的腮颊、明亮的额头、蓄着笑意的眼睛、湿润的嘴唇,还有闪着蜂蜜色光芒的长发。那是一张熠熠发亮的脸,洋溢着幸福的神采。
不,这不可能。幸福怎么可能从一个养牲畜的房间里、从一个野人的身上得到呢?一把锋利的匕首刺穿了她的心。
美惠哆哆嗦嗦地把烟放进嘴里。她感觉到自己在一点点下坠。
她想起自己从机场围观人群的缝隙里看到的那双脚,穿着她上个月送给他的鞋子。百货公司的店员向她保证,那双鞋子结实得至少可以穿十年。十年,有多么漫长啊。她坐在救护车上,长鸣的笛声隔着玻璃窗震击着耳膜。他躺在旁边的担架上,她知道他已经死了。她认得那张脸,那是他死去后的样子,她好像在哪里见过。救护车在半路上停住了,前面发生了一起车祸。她真希望车子永远都不要再开动,永远不要到达医院,不要让他们宣布他的死亡。她想就这样坐在那个方形匣子里,一直坐着,永远不要再走出去。死神带走的东西远比一具躯体要多。她看见一把长柄剪刀,正沿着他的死亡把她的生活裁开。
葬礼那天下着雨。雨水让泥土变得很重。她记得它们落在棺木上的声音,好像能把什么东西惊醒似的。后来那声音总让她从梦中惊醒。他的前妻和两个孩子坐火车从诺里奇赶来。两个孩子都是男孩,大的那个和她差不多大,他们长得都不像父亲,这让她感觉有一点欣慰。“我们都很难过。”他的前妻说。一起吃饭的时候,他的前妻回忆起很多从前的事。在往事里,他是一个强壮的年轻男人,暑假的时候带着五六岁大的儿子去钓鱼和爬山,圣诞节的时候,他打扮成圣诞老人,可是演得很拙劣,而且把帽子戴反了。她静静地听着,忽然不可遏抑地嫉妒起来:他把最好的时光、旺盛的精力和热情给了从前的那个家,把疾病和死亡给了她。他把甜蜜的记忆给了前妻和孩子们,把痛苦留给了她。
她回到家,他们的家。花园的草长得很高了,但是丁香树却光秃秃的。邻居说,它应该是生病了,把那几条有病的枝子剪掉就好了。
她用铁铲把整棵树从土里刨出来,扔到了门外。她听到病就害怕,也不能允许任何死亡的阴影留在家中。睡觉前她不再祈祷了。为了他的健康,她祈祷过很多年,显然神并没有听见。
在餐馆里,她开始听不懂侍应说的话,只能一脸茫然地望着对方。她变得很容易迷路,总是把伦敦的街道名字弄混。看电视的时候,她忽然怎么也想不起屏幕上那个英国王室的名字。因为他的离开,她和这个国家不再有关系。
她四处旅行,花很多时间看古老的遗迹和博物馆,研究那些被死亡剪成碎片的东西。深夜时分,她躺在陌生旅馆的床上,转动着那枚结婚戒指,隔着死亡与他低声交谈。
“你怎么啦?”她听到旁边有个人问她。
她感觉到自己在一点点下坠。
她忘记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做过爱了。她想起他最后一次把软??的阴茎塞进她的身体里。他们都想有个孩子。她耐心地抚摩着他,却几乎担心那层皮会从骨头上捻起来。他像一只空瘪的口袋,里面已经没有种子了。他们在黑暗中缓慢地动着,像迷失了航线的船,像一摊不知道该往哪里流的水。她叫着,假装很快乐,可那有多痛啊,比失去童贞的第一次性交痛多了。然而现在连那种痛也已经永远地离开了她。她再也无法感觉到阴道和子宫的存在。它们跟着他一起死了。经期的时候,她洗着自己的血,闻到一股腐烂的动物尸体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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