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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十六层。”她指给我看那家日式餐馆的窗户。我仰起头向上看,那些蜂巢状的密密麻麻的窗户令人感到非常压抑。当身体从某扇窗户里飞出去的时候——我想象着那条凌厉的抛物线,大概会有一种重获自由的强烈快感。她看着我,似乎在等我对她选的地方表示认可。我耸耸肩,告诉她一切都随她。那间日式餐馆隐藏在这座写字楼里,外面没有任何招牌,非常适合幽会的男女。小包间里灯光昏暗,插在竹编的花器里的雏菊已经开始枯萎,散发出孱弱的香气。脚边的榻榻米上有一块淡淡的深色污迹,可能是酱油,却让我想到女人的血。服务生摆放碗筷的时候,女孩轻声对她说:“还有一位。”见我诧异地望着她,她才解释道:“是我的男朋友。”她垂下眼睑,“对不起,没有提前告诉你。我们想一起……可以吗?”“应该能行吧,”我说,“我也不 是很 确定 。”女孩问:“付两倍的钱没问题,我可没想占你便宜。”“不用,”我说,“我按照时间收费,几个人都无所谓。”她笑了笑:“那么时间的上限是多久?”“一个晚上吧。”我回答。“他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女孩墨墨或者梦梦说,“我们一边吃一边等吧。”
半年前,我在一个出售各种奇怪服务的论坛发布了一条信息,说我愿意提供一项报酬为三千块的有偿服务:陪同想要自杀的人度过自杀前的最后一段时间。
“自杀是一件需要极大勇气的事。最后关头的软弱和退缩极为常见。我可以帮你克服这些困难,使你能够安心、坚决地采取行动。”信息里这样写道。“死伴”,我还给这个角色取了一个名字。最初写来邮件询问的人很多。问题大多集中在我如何证明自己具有所说的那种能力。此前我的确做过几个人的“死伴”,但死人是无法做证的。这是一项永远得不到回馈意见的工作,我在回信里解释了这一点。不过很多人还是不相信,又或者并不是那么急于求死,总之没有再写信来。另外有几个人写信来讨价还价。我对于快死的人还为了少掏几百块费尽心思,实在感到不理解。
最终提出见面的只有一个男孩。按照信里的说法,他十八岁,得了白血病,只剩下几个月的命。我们约在中山公园的湖边见面,他说自己五岁的时候跟父母在湖上划船,把一只鞋掉了进去,这些年老是梦见到湖底去找鞋。我在长椅上坐了两个小时,那个男孩没有出现。
也可能来了又走了。总不会是在我旁边坐了很久的那个胖子吧?他吃了两个汉堡、两盒薯条、四个蛋挞、一袋鸡翅,还喝下去一杯半斤装的可乐。关键是他吃得相当专注,一下都没往我这边瞥。反倒是我不断转过头去看他。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离开长椅,到湖边租了一只船,划到了湖中央。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男孩说的丢鞋子的事是真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写邮件来询问的人渐渐少了。而我也忘记了这回事。直到女孩写信来。我觉得不像是恶作剧,就算是也无所谓。我不介意白走一趟。上回去湖边那次,划完船忽然也很想吃汉堡,已经十年没吃过了,就去了附近的“burr kg”,汉堡里的牛肉饼相当美味,我吃完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女孩坐在我的对面。我们中间隔着一个熊熊燃烧的酒精炉。纸火锅在上面沸腾。点菜之前,她认真地询问了我的喜好,不过真正选择的时候,却好像并没有依照那个来。那些菜她自己似乎也并不喜欢(只吃了半只大虾天妇罗,有点嫌弃地把剩下的一半挪到盘子的边沿)。爱吃天妇罗和动物内脏的人,恐怕是那位还在路上的男朋友吧。她是按照他的喜好来做选择的——一种不可抗拒的下意识。所以这是否意味着想死的那个人是她的男朋友呢?
这让我感到有些困惑。每项工作都有它的职业道德,就像我在博物馆工作,保护文物不受任何意外损害,就是我的职业道德。“死伴”的职业道德是满足客户本人的强烈诉求,嗯,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可以抽烟吗?”我问。包厢里的空气窒闷,一阵厉害的烟瘾上来,让人难以忍挨。
“不是室内都不许抽烟吗?”
“戒烟令颁布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能少抽点呢,没想到反倒更多了。”
“嗯,”女孩点点头,“就好像越是想好好活下去,就越是想死一样。”她转过身,打开了背后的窗户。风涌进来,吹得她的长头发乱飞。她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趴在窗台上朝下看。
“小时候每次挥挥手,屋子里的灯就亮了。我还以为自己会魔法呢,其实是我妈妈偷偷按了开关。后来去元宵节的灯会,有个猴子眼珠子亮得吓人,我不停挥手,可它还是那么亮。我哭起来,第一回意识到原来自己很平凡。”她背对着我,看不到脸上的表情。
我说:“我觉得所有的魔法都是邪恶的。”
“平凡才是最邪恶的呢。”她说。
屋子里很安静,酒精炉上的火苗在激烈地跳蹿。有那么一刻,我几乎觉得她会倏地站起来,纵身跳下去。她随时会从我的眼前消失,这深蓝色的衣服,这苍白的小脸,这迷离的眼神。等我不知不觉点起另一支烟,她把身体转了过来。
“其实我挺想试试飞起来的感觉。可是我男朋友不喜欢,他恐高。”她说。我这才又想起那位男朋友的存在。刚才那会儿,真的忘了还有那么个人。
“没关系的,”她像是在安慰自己似的点点头,“我带了很多药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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