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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龄取走堂内的宝剑,仅剩的那抹灰烬让风扫尽,如同承受风雨的身影,被洗涤着渐渐无影无踪。
官场如洪,谁能做那安然无恙的清流?即便是梅家也不能。
马车安静片刻,温离额前又浮了薄汗,垂眸道:“国公爷可是有话要问晚辈?”
梅长仁阖目鼻音粗粗地“嗯”了声,也不睁眼看温离,说:“这称呼一改,生疏了不少,小阿离大可不必过于谨慎,倘若不是大婚前日身子抱恙,你如今已是老夫孙儿的苑内人,是梅家的一份子。”
温离睨着软垫弯弯绕绕的繁纹,气息微微不稳地说:“是啊,差点儿,可到底是没能成婚,于国公爷而言,晚辈还是外人。”
梅长仁默了须臾,才道:“看来小阿离对老夫颇有怨言,但依老夫对鹤卿二十多年来的知根知底,他自小性子偏执,喜欢相思苑里的相思树,那换作谁都动不得它,只可他自己打理。对你自然也是这般欢喜,若不是心头疙瘩亦不会为你登堂入仕,婚事早晚都得办,你也莫着急。”
“晚辈不敢,”温离微垂了垂首,低眉顺眼的乖巧,嘴上直道:“恐怕是国公爷不愿晚辈入梅家,原先同意这门婚事,不过是碍于鹤卿。”
梅长仁缓缓睁眼朝温离看去,元月婚事延期确实是他意思,他这孙儿会答应将婚期延后也在他的预料之内。他细瞧与老幺年纪相仿的温离,颔首低眉的温顺模样任谁看着都心生怜爱,若这孩子真是这般,他自然是欣然接纳。
温离将话讲得直白,挑明地说是因为京城劫难祸福难料,放在从前他自是不甚在意,有鹤卿在旁护着,即便他人瞧不上他又能如何,但眼前情势不一样了,他得寻求一方庇护才行。
温离自知婚事未能如期举行是有自身的问题,但同时也清楚,梅长仁并未真正接纳他,这一番话是为问个明白,他既把与张时岂见面的内容宣之于口,便是放弃了重新投靠武朝的机会。
温离主动将此事告知梅长仁,是以免日后遭遇百口莫辩的困境,梅长仁既已知道张时岂的目的,非但没有对他加以束缚,还欲要带他入宫面圣。
温离对此有些猜不透。
梅长仁浑浊的眼珠里映着装作温润乖顺的人,他年至古稀心胸海阔,不会与小辈见识一二,再者,温离的那点心思,他阅人无数何尝看不穿。
梅长仁不接这话,闭了眼问温离,“老二交代说你两小时候就认识,年轻人的事老夫不多过问,可是你失忆了。”
“你,了解老夫的孙儿吗?”
马行得快,车厢微晃,温离的眼神也跟着晃,藏在袖袍底的拳头捏紧半分,他换干净衣袍时还拆了伤口的绷带,为省时间没擦药,重新上了布条勒紧撕裂冒血的伤,这会又酸又疼,黏糊糊地难受。
“自我清醒,鹤卿待我体贴入微,不顾世俗成见娶我进门,他是千般万般的好。”温离此刻虽然气息微乱,声音仍旧能听出些许的温柔,他不是自视甚高,而是坚信着梅鹤卿待他的种种,“我只在乎这些,他真心实意便好过一切。”
“你这是为了我孙儿,可以不管不顾了?”梅长仁嗓音浑厚,嘴巴张合着语调自带老将气势。
温离笃定道:“是。”
梅长仁坐姿笔挺,老了依然虎背熊腰,又着着一品重臣的衮冕,仅是坐着不动便有迫人的力量,“这就是你不愿听随张时岂摆布的原因?他要你杀陛下,想必开出的好处十分诱人,你竟愿为了老二放弃。”
他仿佛自语般地说:“老二手段阴诡,知你记忆受损,将你这大活人困在深苑里数月,又百般呵护着,养出了个与他死心塌地的情分。”
温离侧眸,与那深不可测的老眼对上,否认道:“不论鹤卿用何手段又要达到何目的,就如您所说,这死心塌地的情分已经生根发芽,怎样都改变不得,但有两点,国公爷说错了。”
梅长仁觑人不语。
“我想活着,张时岂却要我死,纵然条件再如何诱人,命都没了拿什么去享受,只是为了死后他们替我收尸有口棺材可躺吗?”温离目光移开,柔和地说:“我是甘愿被囚,故而我也惜命,不想置自己于险境,叫鹤卿难过。”
温离曾因一场噩梦生了逃离梅宅的心思,梅鹤卿没有阻拦,仅仅是眼神露了受伤似的神情就足够惹温离一阵心疼不已。
脑海是失忆了,可身心却仍旧潜移默化地记着,否则又怎会无来由地痛。
梅长仁细琢的目光逐渐锐利了起来,他沉声道:“如果是老二要你这么做呢?”
温离内心不防这一问,意外中很快又回了反应,他摇头像适才一般笃定说:“他不会。”
“老二走前安排你进宫做陛下近卫,他此举难道没存半分别有用心?”梅长仁试问道:“他是待你非同常人,连背着天家暗箱操作的砍头之事都尽数让你知晓。”
说着,梅长仁不禁冷哼,含着怒意说:“反倒是老夫这个做祖父的被他蒙在鼓里,他近些年做的什么事,真当我这老东西好糊弄了不成。”
温离迎了似藏有剑锋的眼,毫无畏惧和胆怯,只面色平静道:“鹤卿瞒您,也是不想您为难。晚辈明白国公爷在担忧何事,但鹤卿他行事稳重,不会任梅家陷入危险,又岂会用刺杀这般的莽招。”
“不过数月你倒是了解老二,他不做此等欺君罔上的罪事才是叫我这做祖父的好过。”梅长仁老脸神色沉沉,端详温离说:“他临走前做的安排,不是为了谋逆事又是为的什么?他把要命的事统统说与你听,你揣着它在皇帝跟前道一句就能要他甚至是梅家所有人的性命,他心底清楚得很,还敢放你如此行事,其中不是共谋了什么,难不成是傻了,把自个软肋奉到陛下身前任其拿捏,束缚手脚?”
温离眼皮垂着,眸子冷淡清明,“原来国公爷是想知道,鹤卿此举的目的。”
梅长仁说:“梅英夫妇去得早,这三个孙儿都是老夫看着长大的,各有各的性子,尤其是老二自小就与老大老三不同,天生的心思深沉藏得住事,他不自行吐露,谁也揣摩不出他心中所想。”
“除了你。”
“恐怕要让国公爷失望了,”温离听着梅长仁意味深长的一句,心里是暖的,“晚辈也不清楚,御前近卫原是南下回京后任职,只因出了刺客之事耽搁行程,陛下临时改变了圣意。”
温离琢磨不清梅长仁的意图,同在一处屋檐,梅鹤卿的举动梅长仁自然是清楚个八九分,而那剩余的一二不明,怎样也该是问自己的孙儿才是,与外人要答案实属奇怪得紧,温离和梅鹤卿再如何的情深意切,也不是肚子里的蛔虫,事事都晓得透。
“当真不知道?你莫要诓骗老夫。”梅长仁年岁大难免老眼昏花,可是那双见过无数死人的眼,犹如冷月下的秃鹫。
“国公爷,为晚辈在宫中谋得一官半职不是鹤卿一人的决定,里边还有陛下的意思。”温离眼底了然地说:“京城内谁人不知我与鹤卿的风月事,国公爷能想到的,陛下自然也能,何况陛下身边还有摄政王和沈太傅一干能臣辅佐,若非他们心安,又怎放心把我放在御前。”
“虽是不知鹤卿何意,但晚辈与国公爷想法正好相反,鹤卿这么做是在为梅家考虑。”他以宽袖掩面压制着小声干咳,略有嘶哑地说:“晚辈斗胆一言,国公爷心结难解,担忧鹤卿是借此乱生事,晚辈再趁机推波助澜,天子一死,灵朔铁骑打着拨乱反正的旗号攻进京城,届时谁说得算那就不言而喻了。”
“老二野心勃勃。”梅长仁眼眸愈沉,“韶光年间老夫告老本是有意要避开世家争斗,是老二出的主意要鹤琅重归军营,他早时就打算起了如今甚至是以后的事情。”
“国公爷,”温离轻唤了一声,甚是温和地说:“其实您心里一直都清楚鹤卿的野心,但您应该从未与他把事摊在明面上谈,是因为您相信他。”
梅长仁仿佛秘密被看穿了般,冷哼着遮掩自己,“有野心,还得有脑子。老二要是没这脑子,光有这野心断然害人害己。”
“所以才将晚辈安置在天子身侧,陛下方能安心,嫂嫂也有回灵朔与大哥相伴的机会。”温离抬眸,眼中温柔,“鹤卿爱重梅家,才会这般给景氏扼制,晚辈再愚钝也看得明白,自也是心甘情愿为鹤卿分忧,必不会做蠢事危及夫家。”
温离俄然间意识到自己适才说的话,竟解开了他好些疑惑,如果他的存在对鹤卿未足轻重,皇帝为何要用他来牵制着一个欲想夺天的野心人。
天下之人除却他,独顶端的那位明白,温离对梅鹤卿而言究竟有多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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