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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轻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拿起讲义和书本,缓步走下讲台。
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
哒…哒…哒…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卫戈紧绷的神经上。他能感觉到费明远的气息靠近,带着淡淡的粉笔灰和旧书页的味道,还有那熟悉的、属于费明远本身的、如同雨后青草般的微凉气息。
费明远停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没有靠近,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等待。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沉甸甸的。教室里只剩下窗外寒风吹过树梢的呜咽。
终于,卫戈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他抬起头,目光如同两柄淬了冰的匕首,直直地刺向费明远。那眼神里,翻涌着太多太多未加掩饰的情绪:愤怒、委屈、被欺骗的冰冷、还有一丝深藏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脆弱。
“为什么?”卫戈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压抑到极致的风暴,“为什么不告诉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
费明远那双睿智的眼眸深处,清晰地映着卫戈此刻愤怒又受伤的模样。然后,他微微叹了口气。
下一秒,在卫戈毫无防备的惊愕目光中,费明远向前一步,毫不犹豫地张开双臂,将这个比自己高大强壮许多、像只炸毛刺猬般的青年,紧紧地、用力地拥进了怀里!
那拥抱来得突然,如此用力,蕴含巨大的温暖力量!费明远的手臂环过卫戈宽阔却紧绷的脊背,一只手安抚般地、轻轻拍打着他僵硬如铁的肩胛骨。
“对不起…”费明远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耳廓,“想给你个…惊喜。”声音不再是讲台上那个从容的费教授,而是那个在风雪陋室里与他并肩作战、会为他咳血的费明远。
鼻尖猛地吸入独属于费明远的、混合着淡淡药味和书卷气的微凉气息。所有的愤怒、委屈、冰冷的伪装,在这猝不及防的拥抱和那声低哑的“对不起”面前,瞬间崩塌碎裂。
他下意识地想要推开,想要维持那点可悲的自尊,但身体却背叛了他的意志。他的手臂,本能地、颤抖着抬起,然后猛地收紧,同样用力地回抱住了怀中清瘦的身体!
力道之大,勒得费明远闷哼一声,没有丝毫挣扎,反而将他抱得更紧。
“混蛋…”卫戈将脸深深埋进费明远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那熟悉的气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模糊的字眼,带着浓重的鼻音。滚烫的液体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地夺眶而出,瞬间浸湿了费明远整洁的衣领。
费明远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回抱着他,感受着怀中这具年轻身体剧烈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他轻轻拍打着卫戈的背,安抚着。金丝边眼镜在刚才的拥抱中微微滑落,镜片后,眼眶湿红。
许久,卫戈剧烈起伏的胸膛才稍稍平复。带着浓重的鼻音再次响起:
“…都好了?身体?”
费明远轻轻“嗯”了一声,下巴蹭了蹭卫戈粗硬的短发:“平反了,文件下来了。组织上…很重视。”他顿了顿,感慨道,“以后…不用再担心了。”
卫戈的手臂又收紧了一分,仿佛要确认怀中人的真实存在。他深吸一口气,终于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眶依旧赤红,但眼底翻腾的戾气和委屈已经散去大半。
费明远也抬起头,看着他。泪痕下的两张脸,视线在咫尺之间胶着。费明远抬手,自然地、轻轻擦去卫戈眼角残留的湿润,亲昵而怜惜。
“以后,”费明远承诺着,“你的战场在这里。我的讲台,就是你的后方。”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促狭却又无比认真的弧度,“卫戈同学,以后…请多指教?”
“卫戈同学”这个称呼,带着一种奇妙的身份转换和隐秘的亲昵,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在卫戈的心尖。
所有的不安、恐慌、愤怒,在这一刻,都被这声承诺和熟悉的亲昵彻底抚平。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从鼻腔里重重地哼出一个带着浓重鼻音的单字:
“嗯。”
声音依旧硬邦邦的,却没了之前的冰冷和抗拒。
费明远笑了,他松开怀抱,轻轻拍了拍卫戈的胳膊:“走吧,去我办公室。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卫戈沉默地点头,弯腰捡起刚才掉在地上的破旧帆布包。他跟在费明远身后,走出空荡的教室。走廊里,有零星的学生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跟在费教授身后、穿着破旧棉袄、眼睛发红的高大男生。
“对了,”走到一栋相对僻静的红砖小楼前,费明远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脚步微顿,侧过头,“那个刘德贵…王翠花的男人,好像也来北京了。”
卫戈的脚步猛地刹车,瞳孔骤然收缩,所有的柔软瞬间褪去,唯余冰寒。
“哦?”卫戈的声音低沉下去,“来做什么?”
费明远推了推金丝边眼镜,镜片反射着冰冷的光:“参加一个…干部进修班。就在海淀党校。离清华…不远。”
阳光似乎失去了温度。卫戈缓缓勾起嘴角,只有森然的杀机在无声蔓延。
“很好。”他轻轻吐出两个字。
海淀党校
海淀党校的红砖围墙在早春的阳光下显得有些陈旧肃穆。院子里栽着几株光秃秃的槐树,枝丫嶙峋。空气里飘散着食堂大锅饭菜的味道和一种特有的、混合着旧文件与消毒水的“机关”气息。
一间挂着“干部进修三班”牌子的教室里,稀稀拉拉坐着二十来个年龄、气质各异的人。大多穿着四个兜的深色干部服,袖口磨得发亮,脸上都是被时代打磨过的、或精明或疲惫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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