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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砚回不敢看她,垂下头颅,盯着办公桌的一角,艰难地开口:“顾老师,我决定不继续读博了。”
顾蓬怀疑自己的耳朵坏掉了,她本能地笑了一下:“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我不读博了。”黎砚回闭上了眼睛。
“不读我的博,还是不会继续深造?”顾蓬看着她,看着她的得意门生。
“哪里都不读,我会去找工作……”黎砚回的声音小下去,这一刻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空气里的每个分子都在向她传达“不要说了”的信号,温度好似一寸寸地冷下去,让肌肤都感到刺骨的寒意。
顾蓬深吸了一口气,压住了情绪,言简意赅地吐出了两个字:“理由。”
“我觉得还不是时候……您之前也说我看待事物的视角有些缺陷,我想永远待在学校是没法补上这些视角的……我想……”
“看着我。”顾蓬不信她说的任何一个字,她冷冷地打断了砚回的发言,砚回条件反射地抬头看她,正对上了顾蓬的眼。
那是一双锐利的眼眸,是好强的是不服输的是坚韧的,眼镜和浅浅的妆有时候会挡住一些东西,会削弱几分她的犀利增添几分柔和,那有助于她在圈子里赢得更多的好感,能让她与更多的学者交好。与她共事的教授们总说她温柔却又坚韧很知进退,跟她一起做事总是很愉快,所以她的某些坚持也就会收获一些适当的让步。
但其实不是的,顾蓬不是生来就柔和的,她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为了达成目标,她选择了让自己看起来柔软。而总有些时候,她的锋芒是什么都掩盖不住的,她整个人会像一把出鞘的剑,泛着寒芒,让人一看就心生冷意。
就像此时。顾蓬盯着黎砚回,两双眼睛对到了一起,她轻易地看见了年轻人的眼眸里写满的慌乱,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冷声道:“想好再说。”
“我……”黎砚回说不出来,她在顾蓬的目光里像个纸片一样被扎得千疮百孔。
顾蓬看着她,半晌,叹气:“你知道,我们总是要去调研,去基层去村里去山里,很多老师都觉得招男生更方便些,更安全,更好安排,也更耐造。但实际上考过来的总是女生更多些,有些老师就会优先要男生。我从来不这样,我只按成绩和表现挑人。所以我组里基本都是女生,好在你们都很争气,我其实很高兴……你是其中最好的一个,我应该说了很多次,我很看好你。”
黎砚回嗫嚅:“我知道……我……”
顾蓬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接着道:“我选中了你,不仅是因为你成绩好,更是因为我觉得你是个搞学术的好苗子,这路不好走,但我相信你会坚持。黎砚回,你告诉我,那个时候我问你个人意愿的时候,你是怎么回答的?”
黎砚回当然记得。她去找顾蓬的时候,顾蓬还挺惊讶的,她本以为黎砚回会留在数统学院,但黎砚回说想选她。她问为什么,黎砚回说感觉有意思。她轻笑一声,摇摇头:“这可不是个好回答。今天你觉得有意思所以要选我,明天你觉得没意思是不是就会放弃?我想要能脚踏实地跟着我一路走的人。”
黎砚回说了什么?她记得她思考了一下重新回答了顾蓬开始的提问,她说:“我对世界有困惑,数字好像不能解答我的困惑,所以我想找一条能解决困惑的路,社会学或许可以。”
顾蓬开始觉得有意思了,她又问:“那我为什么要选择你呢?”
黎砚回说:“我看完了您给我的书单,总计32本。这里是读书笔记和我仍有的困惑,如果可以的话,请您看一看,告诉我我能不能走这条路。”
她给了顾蓬一个u盘。顾蓬抽了个时间扫了一遍,坦白讲,本科生的水平自然是很粗糙的,但很有意思,她看见黎砚回懵懂地探出触角试探边界。她停在黎砚回的最后一个问题上,她问:“有那么多的理论都讲得很好,可为什么世界却变得更糟了?作为身处其中的渺小的个体又该如何找到自己的容身之地?”
顾蓬没有回答,她重新给黎砚回做了一套书单,发送邮件。
过了一个月,黎砚回带着新的读书笔记来了。
顾蓬问她,你会在我这里继续读博吗?你的问题我无法替你解答,或许我们有更长的时间去共同探索。
黎砚回坚定地回答:我会。
她想要一个答案,不管要找多久。
她当然记得,她从来没有忘记过。或者说,越是往前走,越是年长,她的困惑就越大,因为她越发地感觉到束缚。她的初心从未变化,但她却意识到了另一件事——她想要的答案或许不在书里。
她去过很多地方,有些地方贫穷荒芜有些地方富裕繁华,这些土地上的人们有各种各样的故事,她看到苦难,却也看到生机,她为苦难扼腕,也为生机感叹。但那都是别人的故事,她只是高高在上冷眼旁观,她是记录者是研究者,她看待这个世界无比冷漠。
直到赵肆重新出现在她的世界里。因为赵肆,黎砚回走进了熙熙攘攘的普罗大众里。她站在他们中间看见了低处的人们,看见困在生活的枷锁之中的人们是怎么狼狈却又乐观地活着。
赵肆很多时候不愿意讲她过去的六年,她只讲那些快乐的事情,但黎砚回能够窥见其中沉甸甸的部分,她试着把自己放在赵肆的位置上,她发现她做不到那样的孤勇和决绝。
也不止是赵肆,她跟着赵肆接触了很多的人,薛禾、隔壁奶茶店的小妹、租在村里的农民工、快餐店的小老板、同条街上摆地摊的形形色色的人……赵肆好像跟所有人都交好,好像知道所有人的故事,她不喜欢跟黎砚回讲自己的故事,取而代之地就更愿意分享其他人的故事,他们的出身、他们的困境、他们的努力、他们的疼痛、他们的心满意足。
当黎砚回跟着赵肆认识了更多人之后,有些时候她也会去向本人问那些故事的细节——她习惯对每个人做小调研做画像。
但这一次,这些人不是简单的样本,不是研究者眼里冷漠的数据点,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他们给过黎砚回和赵肆帮助,也被她们帮助过。有人给黎砚回多打过一勺半勺的菜,有人给她强塞过一杯奶茶或一块点心,有人帮她们占过摆摊的位置,有人出借过一张板凳或是分享过一半电扇的风……
黎砚回第一次在提问的时候试着把自己代入,每一个故事里她都找不到破局的点,而他们每一个都走出来了。
为什么呢?黎砚回问。
赵肆笑着说,哪有什么为什么,就是埋头走,碰着碰着就碰出路来了。
黎砚回看着赵肆的笑,心好像被浸入了一罐沸水,让小火炖煮着,一点点被煮化,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她想问,疼吗。但她只是看着赵肆的笑脸,那是十分真挚坦然的笑,不是劫后余生或是苦中作乐,只是单纯的满足和轻松。她就没有再问了。怎么会不疼呢,只是被记住的不是疼痛。
逃避是永远找不到答案的。
黎砚回以为自己想得足够清楚,但当她面对顾蓬的殷殷期盼的时候,她发现她忘记了她想好的一切,她说不出任何一句话。找再多的理由,说再多的原因,归根结底,一切的一切落到最后,其实都是因为她爱上了一个人,为了这个人,她不再逃避,但也真真切切地放弃了学业,背弃了她对顾蓬的承诺。只是因为爱情。这样的理由她怎么说得出口。
“我记得……对不起……”黎砚回羞愧到无地自容。
“那你不打算解释吗?”顾蓬追问。
黎砚回说不出来,于是她只说她需要工作,需要赚钱,需要自己养活自己。
顾蓬问:“是家人不支持你继续求学吗?”
黎砚回摇头:“不是,是我自己……是我自己我个人的需要,我……”
顾蓬继续追问,却再也问不出什么了。她的学生写在脸上的是羞愧与歉意,却没有犹豫和反复,不论是什么理由,她已经做好决定了。顾蓬突然觉得无趣,黎砚回不是第一个退缩放弃的学生,当然也不是最后一个,学术这条路得耐得住寂寞,没有耐性再好的天分也没有任何意义。她失去了追问的动力。于是她摆摆手,说:“算了,我不问了。但你要知道,走出这个门,就没有后悔药吃了。”
“我知道的。”黎砚回如蒙大赦,“谢谢您。”
顾蓬不是很想听,也不想看,她把刚才推开的材料重新揽回来,开始翻看,逐客之意清清楚楚。黎砚回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她有无数感谢的话想说,谢顾蓬没有刨根问底,谢顾蓬倾囊相授,谢顾蓬这些年关照……但最后也没说出来。她轻手轻脚地退出了顾蓬的办公室。
房门轻轻地合上,发出咔的一声响。顾蓬盯着手里那页纸看了很久,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最后她把那叠纸丢下,摘了眼镜随手搁在文件上,抬起双手撑住脸,闭上眼把头颅的重量都压到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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