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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心里知道,却不敢说。宝钗也猜着了,只点头不说。偏生史湘云接口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
宝玉忙瞅了湘云一眼,使个眼色。众人却都听了这话,留神细看,都笑起来了,说:“果然像得很!”
黛玉原本含笑看着,闻言脸色倏地变了,眼中泪光盈然,起身便往外走。宝玉急了,忙追出去,在廊下拉住她:“好妹妹,你往哪里去?云丫头是有口无心的……”
黛玉甩开他的手,冷笑道:“她是公侯小姐,我原是贫民丫头,她拿我比戏子取笑,原是应当!你又跟我做什么?横竖有人和你顽,比你会念诗,比你会说话,又会陪你顽笑!”
宝玉急得赌咒发誓:“我再不的,我要是安心……”话未说完,黛玉已掩面疾步往潇湘馆去了。
这里席上气氛一时尴尬。宝钗忙打圆场,命芳官再唱一出好的。贾母虽有些不悦,也只得暂且按下。
宴席至晚方散。宝玉心不在焉,胡乱应酬完毕,便急急往潇湘馆来。谁知吃了闭门羹,紫鹃在门外低声道:“二爷请回罢,姑娘睡了,谁也不见。”
宝玉无法,在窗外低声下气说了半日好话,里头只是不应。正没奈何处,却见怜春提着个灯笼过来。
“二哥哥还在这里?”怜春轻声道,“林姐姐气性未消,你越说她越恼。不如先回去,明日再说。”
宝玉跺脚道:“明日?明日她不知气成什么样呢!”
怜春叹道:“既如此,让我进去劝劝罢。你且回去。”
宝玉知她与黛玉近来亲厚,只得应了,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怜春轻轻叩门:“林姐姐,是我,怜春。”
片刻,门开了。黛玉并未睡,只穿着家常旧衣,坐在灯下垂泪。见怜春进来,忙拭泪道:“这么晚了,妹妹怎么来了?”
怜春将手中食盒放下,取出一碗热腾腾的杏仁茶并几样清淡点心:“宴上见姐姐没吃什么,想必饿了。这是我小厨房里煨着的,姐姐用些暖暖胃。”
黛玉心中微暖,接过茶盏,低声道:“劳你费心。”
怜春在她身边坐下,轻声道:“云姐姐的性子,姐姐是知道的,心直口快,并无恶意。今日席上那些人笑,也多是觉得像得有趣,并非存心取笑。”
黛玉眼圈又红了:“我岂不知她无心?只是……那般场合,将我比作戏子……我原是无依无靠投奔来的,自是比不得她们尊贵……”
“姐姐想左了。”怜春握住她冰凉的手,“老太太、太太待姐姐如何?宝二哥待姐姐如何?我们姐妹待姐姐又如何?岂因一句戏言便生分了?便是宝姐姐,方才还悄悄让我来看看姐姐,怕你气坏了身子。大家心里都是疼姐姐的。”
黛玉听了这话,低头不语,半响方道:“我也知是自己小性儿……只是有时忍不住……”
“人之常情。”怜春微笑,“只是莫要因一时之气,伤了真心疼自己的人。宝二哥方才在外头急得什么似的,姐姐真忍心不见?”
黛玉扭过头:“谁要见他!”
怜春知她气已消了大半,又陪她说了一会话,见她用了半碗杏仁茶,神色渐缓,方告辞出来。
次日,黛玉的气性已消了大半。宝钗一早便拉了湘云来潇湘馆赔不是。湘云心直口快,赌咒发誓并非存心讥讽,黛玉本非真心怪她,见如此,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几人正说笑间,怜春也来了,带着昨日未吃完的几样精致点心。
宝钗笑道:“正好,我们一处说话罢。我那里新得了一本琴谱,据说有些古意。”于是四人便在潇湘馆窗下,或闲聊,或论诗,或调试琴弦,阳光透过竹叶洒进来,斑驳陆离,一派闲适。
午后,宝玉探头探脑地来了,见众人和睦,方才放心,讪笑着搭话。坐了片刻,他见黛玉并无愠色,便趁宝钗、湘云、怜春讨论琴谱之时,悄悄向黛玉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妹妹且来,有一件好东西给你瞧。”黛玉微嗔地瞥了他一眼,略一迟疑,还是趁人不注意,随他出了潇湘馆。
宝玉引着她,悄悄来至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四顾无人,方从袖中神秘地取出一本书来,递与黛玉道:“快瞧瞧,真真是好文章!你若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
黛玉接过书瞧时,只见上书“西厢记”三个字,不由得粉脸微红,嗔道:“你又弄这些杂书来瞧!仔细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话虽如此,她却并未将书掷还,反而不由自主地翻阅起来。但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
宝玉见她如此,笑问:“妹妹,你说好不好?”
黛玉笑着点头道:“果然有趣。”
宝玉见她喜欢,心下得意,不禁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此语原是引用《西厢记》中张生赞莺莺之词,拿来比拟二人。
黛玉听了,登时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一双似睁非睁的眼,桃腮带怒,薄面含嗔,指着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的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说这些混帐话来欺负我!我告诉舅舅、舅母去!”说到“欺负”两个字,眼圈儿也红了,转身就走。
宝玉急了,忙向前拦住告饶:“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原是我说错了!若有心欺负你,明儿就掉在池子里,叫个癞头鼋吞了去,变个大王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去!”说得黛玉“扑哧”一声笑了,一面揉着眼,一面笑道:“一般也唬的这个调儿,还只管胡说。‘呸,原来是苗而不秀,是个银样镴枪头’。”此话竟也是《西厢记》中红娘打趣张生的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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