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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府学宫给通过核验的考生们提供了临时的落脚处——位于学宫西侧一片相对简陋的号舍区。这里与学宫主体建筑的庄严恢宏形成鲜明对比,房舍低矮陈旧,数十间号舍紧密相连,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拥挤人群特有的体味。
林弈与张承被分到了相邻的两间号舍。放下简单的行囊,张承便迫不及待地拉着林弈在学宫内熟悉环境。学宫占地极广,除了供奉孔圣的大成殿、明伦堂等主体建筑外,还有藏书楼、射圃、以及供优秀廪生居住的斋舍。其间古柏参天,碑刻林立,学风浓郁。
然而,这份庄严肃穆之下,也暗藏着泾渭分明的圈子。在明伦堂前的广场上,或是在通往藏书楼的回廊间,总能见到成群、衣着华贵的学子聚在一起。他们或高谈阔论,或吟诗作对,言谈举止间带着一种天然的优越感,目光扫过如林弈、张承这般衣着朴素的寒门学子时,往往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与轻慢。
林弈“县试案”的名头,不知被谁传扬开来,在这聚集了全府精英的地方,也引起了一些小小的涟漪。毕竟,案虽非独一无二,但每个县的案,都算是当地拔尖的人物,自然会引人注目。
这关注,有好奇,有审视,自然也少不了嫉妒与敌意。
这日午后,林弈与张承刚从藏书楼出来,准备回号舍温书。途经一片竹林旁的石径时,恰好与一群华服子弟迎面遇上。为一人,约莫十七八岁年纪,面容白皙,眉眼间带着几分矜骄之气,身着月白云纹锦袍,腰缠玉带,手持一柄泥金折扇,在这尚有些寒意的春日里轻轻摇动,姿态做作。他身旁簇拥着四五人,皆是以他马是瞻的模样。
林弈不欲生事,与张承侧身相让,准备避开。
然而,那锦袍少年却停下了脚步,折扇“唰”地一收,目光饶有兴致地落在林弈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阁下,莫非就是那位名动清河的林案?”
他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经过的学子听得清楚,顿时引来了不少目光。
林弈停下脚步,神色平静,拱手道:“不敢当,学生林弈,清河人士。不知兄台是?”
旁边一个跟班立刻昂挺胸,带着几分炫耀地介绍道:“这位乃是咱们青州府李通判家的公子,李瑾李少爷!亦是本次府试的应考学子!”
通判乃是知府的佐官,地位不低,难怪此人气焰如此。李瑾?林弈心中微动,记得陈县令提醒过,府试主考李弘文侍郎,似乎与本地官员有些渊源,莫非……
李瑾摆了摆手,示意跟班不必多言,目光依旧停留在林弈那身旧青衫上,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早就听闻清河县出了位了不得的寒门案,一篇《治旱蝗策》更是惊动了周学政。今日一见,果然……嗯,质朴无华,名不虚传。”
他将“寒门案”、“质朴无华”几个字咬得略重,其中的讽刺意味,在场无人听不出来。他身后的跟班们出一阵低低的哄笑。
张承脸色一沉,就要开口反驳,却被林弈用眼神制止。
林弈仿佛没听出对方话中的机锋,依旧淡然道:“李公子过誉。学生才疏学浅,侥幸得中,当不起如此称赞。至于文章,不过是尽学子本分,陈述己见罢了。”
见他如此沉得住气,李瑾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他本就是想给对方一个下马威,杀杀这寒门案的威风,没想到对方竟像块牛皮糖,不软不硬。
他折扇轻敲掌心,语气转冷,目光扫过林弈和张承,意有所指道:“陈述己见?呵呵,有些见识,生于乡野,长于寒门,难免坐井观天,格局有限。这经义文章,治国之道,终究是需要底蕴与传承的。非是读了几本破书,便能窥得堂奥。有些门槛,不是光靠一点小聪明就能迈过去的。”
这话已是赤裸裸的贬低与挑衅,直接将寒门学子打上了“坐井观天”、“缺乏底蕴”的标签,暗示他们不配与世家子弟同场竞技,更难登大雅之堂。
周围一些寒门学子闻言,脸上都露出愤慨之色,却敢怒不敢言。而一些世家子弟则面带得色,显然深以为然。
张承再也忍不住,怒道:“李公子此言差矣!英雄不问出处!岂不闻‘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寒门如何?一样能出栋梁!”
李瑾轻蔑地瞥了张承一眼,嗤笑道:“栋梁?呵,或许吧。不过那等人物,百年难遇。更多不过是滥竽充数,侥幸得势,便不知天高地厚,终究难成大器,迟早原形毕露。”
他这话,几乎是指着林弈的鼻子在骂了。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林弈深吸一口气,知道今日之事难以善了。他上前一步,将愤怒的张承稍稍挡在身后,目光平静地迎向李瑾那充满挑衅的眼神,声音清晰而稳定:
“李公子高论,学生受教。不过,学生以为,文章之高下,在于明理载道,在于济世安民,而非在于出身门第。底蕴传承固然重要,然‘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与其空谈门槛,不如以文章说话。考场之上,笔墨为凭,届时孰优孰劣,自有主考大人与天下公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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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番话,不卑不亢,既反驳了对方唯出身论的荒谬,又将争论拉回到了“文章”本身这个核心上,隐隐点出在考场上一决高下的意思。
李瑾被他这番绵里藏针的话顶了回来,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他盯着林弈,眼中寒光闪烁,冷笑道:“好!好一个‘以文章说话’!林案果然牙尖嘴利!本公子便等着看,你在府试考场上,还能否如此巧言令色!”
他上前一步,几乎与林弈面对面,压低了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一字一顿地道:
“届时,本公子定会让你,好、好、展、现一番,什么叫‘原形毕露’!”
说完,他冷哼一声,猛地一甩袖袍,带着那群跟班,扬长而去。
石径上,只剩下林弈、张承以及一些神色复杂的围观学子。
张承兀自气愤难平:“呸!什么东西!仗着家世罢了!”
林弈望着李瑾等人远去的背影,目光深沉。他知道,这李瑾代表的,不仅仅是他个人,而是府城中盘根错节的官宦势力对他们这些寒门学子的排斥与打压。府试这场仗,果然如陈县令所料,绝不会轻松。
“张兄,不必动怒。”林弈收回目光,语气平静,“狂吠之犬,阻不了行路之人。我等,考场之上见分晓便是。”
他转身,向着那简陋的号舍区走去,脊背挺得笔直。
李瑾的威胁,如同悬在头顶的阴云。但林弈心中并无畏惧,只有更加坚定的决心。这府城的风波,才刚刚开始。而府试,便是他打破这无形壁垒,回应一切挑衅的,第一个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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