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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那一年,祖父因为不满于世道而携家辞去了宫中的官职,又因善冶氏族规中那条“世代不忘文公重耳礼贤之恩”,于是祖父未曾离开晋都,只是携家大隐隐于市深藏身与名,成了晋都万千喧嚣里一名不问世事的桃匠。
此后数年,族人们走的走、去的去。有人云游四海,有人投奔强国,有人改氏换业,只有善冶安的父亲坚守本姓本业,继续扎根于这片承载了他们祖祖辈辈荣辱悲欢的国土。
善冶安飘出天外的思绪回到当下。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高温金属混杂在一起的味道,耳边是吵吵嚷嚷的人喧马嘶,以及铺子里小徒弟用力打铁发出的铿锵清脆的声响。
善冶安的耳朵动了动,眉间微蹙,听声辨力度是每个老道的桃匠必备的技能。
善冶安能听出来,小徒弟的力道终究还是差点火候。
他起身吐了口浊气,看着长街尽头逐渐隐于城墙的金乌,低头瞥了眼旁边见底的酒坛子,心中盘算着今晚回去如何同妻子交待近日萧条不已的生意。
安转身后正准备回铺子里吆喝徒弟同他回家吃饭,不料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冽如泠泠山泉般的声音。
“先生可是桃匠师傅善冶安?”
他回头,但见一个年轻人站在不远处。
那人生了张昳丽的面容,身上穿着干净朴素的青衫,宽大的衣袖下露出白皙似雪的双手交叠在一起,同自己行个作揖礼。
“正是小人。”善冶安点点头。
话音刚落,年轻人露出恭敬的神色,言辞恳切:“在下想来您这当个学徒,学习铸剑的技巧。”
安打量了那人一会儿,随后挑了挑眉,转身弯腰捡起地上的酒坛子,一面往铺子里走,一面头也不回地懒懒道:“我这学徒已经招满了!”
“我不求包吃包住。”
“那也不用!”
“我交学费。”
善冶安没有转身,只是淡淡地问道:“一个月多少空首布[二]?”
站在暮色中的年轻人微愣了片刻,随即试探性地报了个数。
安听罢并没有多余的神色,只是平静地回答:“今晚你就可以住过来。”
身后传来那人带着歉意的声音。“学生上午要在府上念书,那师父您看下午到日落前这个时间段如何?”
安头也不回地进了铺子。
“你随时都可以来。”
绛城家家户户的百姓们已经在此度过了数十年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凡生活。
当今国君清明有道、安守两地,面对国外虎视眈眈的敌患、国内尔虞我诈的大夫,年轻的国君果断废除先君那一套儒家做派,紧接着颁布了一套宽和却不失公正的法律,同时废除苛捐杂税,全方位实施休养生息、与民更始的政策。
如今,国内民生虽算不上晏然,但至少举国都可以在这细水长流的生活里消磨着时光。这种情况下,那些茶余饭后的闲聊大概便是晋人们单调朴实的日子里唯一的佐料。
善冶安用罢午膳,悠闲地坐在自家小院里一边喝着小酒,一边指导着新来的学徒子酒——姬俱酒所言的姓名,如何制范。
制范,即制作供浇铸用的型范。剑范多用泥塑造,然后放入窑中经火烘干,再加修整,故而制范以铜剑的器形设计为依据,而铜剑器形是否能够达到设计要求,规整而谐调、匀称而美观,则决定于制范是否精细。[三]
不远处,邻里街坊家的老母们坐在院里苍劲古朴的榕树下唠嗑,安闲听了几耳,于是他得知隔壁新开的布行的掌事居然是个妇人、某个闻名的女侠昨日入晋。这场闲聊的最终结果便是对街筑匠家的老母一言蔽之的总结:女人家成天在外抛头露面总归是不好的。
善冶安无奈地笑了笑,老母亲们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他这个桃匠自然是希望隔壁布行的生意火热些,说不定还能给自己的铺子引点生意,至于女侠,她应该缺一把好剑,欲得宝剑自然要寻他善冶安来铸。
姬俱酒忙完了,再由师父检查过她新制的泥范后,她谢绝了在善冶家用膳的邀请,告别师父一家后便出门走出小巷,径直去到了新开在兵器铺旁的布行。
时值正午,炙热的阳光肆意地烘烤着大地。经过早上开业时门庭若市的盛况后,布行如今倒显得冷清。姬俱酒跨进布行时第一眼便瞧见了坐在柜台前与荆蝶生饮酒谈笑的女子。
那人身着劲装,三千墨丝漫不经心地高高绾起,将那张白皙俊俏的脸庞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世人面前,她侧站在柜台边,手边随意地放着一顶箬笠,看向荆蝶生的目光分明盛满笑意。
“蝶生。”姬俱酒走至女子的身旁,淡淡地看向荆蝶生,“午膳准备好了吗?”
“这位是——”女子打量了姬俱酒几眼,随即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对面的美人。
蝶生莞尔:“我家良人。”
女子了然,她眸色微动,收方才嬉笑的模样,起身转向姬俱酒行了礼:“在下侠士长殷,秦国雍城人士,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侠士长殷,秦国雍城人士。
姬俱酒的瞳孔放大了些许。
眼前的面孔逐渐与蒙尘记忆中的人物重合——
五岁的暑夏,秦国使臣莅临魏国,与使臣一道而来的还有一位贸然加入的少女——那便是偷溜出来玩的秦国七公女嬴殷秀。
彼时七岁的殷秀颇像个小大人,在她眼里,魏国公室中的同龄人尽是些膏粱子弟,惟有那个坐角落里生得粉雕玉琢的小闷葫芦最得她心。
公女殷秀虽然生于诸侯世家,但是秦国地处偏西,其父秦伯仁[四]亦深谙中原礼仪文化不过是约束世卿庶民们的工具,故而他未曾对爱女有过度的规范,这也变向导致了殷秀小霸王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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