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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孤云忧心如焚,心里暗骂老天爷太混账,不长眼,怎的待月儿如此不公,不顺心的事情一桩接一桩。眼看着病才好些,又出了师伯的事,将人生生地折磨。
公馆众人陆续前来吊唁。孙牧也带着新婚的妻子过来祭拜。骆孤云一直陪跪着,见到孙牧,如见救星,拼命使眼色。孙牧会意,挨近他,手搭上脉搏。
萧镶月睁眼,看看众人,声音低沉但却清晰:“云哥哥,孙大哥你们不用担心,月儿没事。刚刚只是在和师伯对话。月儿想问问师伯,究竟是恨了一辈子,还是爱了一辈子若活着,是否愿意再见商师伯师伯一生飘零,孤独终老,若重新来过,是否还会做同样的选择”
骆孤云见他语气平静,神色如常。稍许宽心了些。试着劝道:“月儿病才刚好,禁不得这样跪着。师伯在天有灵,也不忍心见你如此哀痛。身子要紧,以后日日都可祭拜,这会子先随哥哥回房歇息,可好?”
萧镶月不想让大家太过担心,顺从地起身。跪得太久,已站不直,一个趔趄,骆孤云将他拦腰抱起,回了卧室。
孙牧送来活血消肿的膏药,骆孤云给他轻揉着已有些红肿的膝盖,心中着实疼惜。嘴里闲闲地说着话:“师伯在世上再无其他亲人。我已让二哥将师伯去世的消息通知了上海的大师兄和苏州的商师伯。”萧镶月低声道:“理当如此。月儿只顾着伤心,还是云哥哥想得周到。”骆孤云又道:“师伯的后事春姨定会一手操办,月儿无需挂心。就是墓碑,应当由你我来立我想亲自手书好,让黑柱和阿峰送回李庄。就写上:徒萧镶月,婿骆孤云,月儿觉得如何?”萧镶月小声道:“就按云哥哥说的办师伯最喜欢喝碧螺春,我那天在苏州特意买了好些,都是极品的,就让他们一并带回去,在师伯坟前代月儿上杯新茶”
易寒拄着拐杖来到房门口。骆孤云连忙起身招呼:“二哥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什么事让下人传个话就成,快进屋坐”易寒在卧室的软榻上坐下,欲言又止。萧镶月从床上坐起身,道:“二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易寒一声叹息:“苏州永年社,商老板的徒弟打来电话。说师傅听闻李师伯的死讯,状如疯魔,将用了几十年的琵琶摔为三截。又把永年社内所有的乐器陈设砸了个稀烂,喊着:什么永年还是离年还是离年!咯血而死。临终前遗言,让月儿把那块玉佩归还予他,他要带着下黄泉去寻师兄”
萧镶月怔住。骆孤云扶额这简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月儿遭此连番打击,不知受不受得住心下忧急,只将他的手握在掌心,一下下地摩挲,仿佛这样便能给他些许安慰,也让自己焦灼的情绪缓和一些。
易寒又道:“我呆在南京也没什么事,正好过完年想在苏州开几个分号,得去跑一趟。不若月儿就将玉佩交予二哥,我明日便出发。也可顺带替三弟和月儿前去吊唁。”
萧镶月眼眶微红,苍白着脸,却没有流泪。反手紧紧握住骆孤云,因太过用力,指节抠得有些青白。抿了抿嘴,轻声道:“如此就辛苦二哥了。月儿本来还有些话,想等下次见面时说与商师伯,如今也没了机会。就写封信,烦请二哥带上,在灵前祭拜时烧了罢。”
骆孤云感觉握在掌心的手微微颤抖,知他是在强自镇定。心疼道:“月儿精神不济,明日的酒会就不必去了。哥哥陪着你在家好好休憩。或者找个风景优美之处,带月儿散散心”萧镶月道:“专程过来南京,怎能不去?云哥哥莫为了月儿耽误正事。”骆孤云小声嘟哝:“参加酒会也算不得什么正事”看他精神尚好,还能板起脸一本正经训人,心中欢喜,便也不再坚持。
新年酒会在中央政府行政楼的宴会厅举行。
军政各界的重要人物几乎悉数到场。宽敞的大厅灯火辉煌,流光溢彩。有相熟的成堆,聚在一起寒暄应酬,手执酒杯相谈甚欢。贵妇小姐们盛妆打扮,群芳斗艳。现场官盖云集,香衣靓影,一派太平盛世的浮华景象。
大厅前方有个小小的主席台,一架乌黑呈亮的三角钢琴静静摆放在中央。
骆孤云带着萧镶月、易水、孙牧夫妇,几个副官和军中的重要将领出席。因师伯新丧,两人均是一身纯白,西服笔挺,风度翩翩。一出现便吸引了众多目光。
热烈的掌声响起,委员长和夫人挽手登场。众人噤声,喧嚣的大厅安静下来。委员长稳步走到主席台上立着的麦克风旁,发表新年致辞。内容无非是讲当下国家内忧外患,号召大家拥护中央政府,团结一致,共克时艰。
骆孤云手持酒杯,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一边与易水小声嘀咕着什么。萧镶月看起来清瘦了些,如黑曜石般的眼睛盯着主席台上方,目光幽深,有些出神。
酒会由行政院主办,在孔院长的主持下,各方人物一一致辞,骆孤云也上台做了简短的新年贺辞。
端庄大气的委员长夫人身着一身精致典雅的旗袍,登上主席台,发表了一通热情洋溢的演讲,赢得阵阵掌声。末了,站在麦克风前大声宣布,今年的酒会有一个特别环节,便是邀请了著名音乐家萧镶月先生,为大家表演钢琴独奏。
骆孤云担忧月儿的身体,本不愿他上台。易水说夫人对这次表演很重视,特意邀请了一些国际友人和驻华大使参加酒会,欣赏我国自己培养的音乐家表演西洋乐器。若是不能表演,丢的可是国家的
脸。再来以萧镶月认真的性子,既答应了,也断然没有失信的道理。骆孤云转念想想,月儿为着两位师伯的离世,这两天都是心情郁郁,若音乐能分散点他的注意力,不再整日想着这些伤心事,也是好的。便也勉强同意。
俩人对视一眼,萧镶月目光深邃,用眼神告诉骆孤云,让他放心。在众人热烈的掌声中,从容走上舞台。璀璨的灯光投射在他俊美绝伦的面庞上,细致如美瓷般的肌肤纤毫毕现,如珠似玉,整个人散发着高贵不凡的气质。在台上站定,深深鞠躬致意,待大厅掌声稍息。身姿优雅地坐于琴凳上,微微凝神,睫毛轻颤,修长的手指高高抬起,略停顿两三秒,旋即重重落于琴键,十指在黑白交错的键盘上快速翻飞。
众人未及反应,一阵汹涌澎湃的激昂乐声便以排山倒海之势灌入耳膜,就像那十二级的狂风袭来,又似惊涛骇浪般,冲刷着心灵。大厅先还有点窃窃私语声,只几秒时间,人人几乎屏住了呼吸,仿佛被这气势强横的音乐瞬间夺去了心魄。
萧镶月今日演奏的曲目是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命运》。他原本想弹奏自己写的曲子。昨晚才临时决定演奏此曲。
艾克是个好老师,教他弹琴的时候不仅仅教技法,还给他讲解世界各国的音乐史。在瀚如烟海的音乐家和作品中,萧镶月独爱柴可夫斯基和贝多芬。尤其喜欢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曾专门练习了好多时日。艾克评价他技法纯熟,演奏流畅,没有问题。欠缺的是神韵。贝多芬是在双耳失聪,爱人离去,遭受多重打击下写出的这首经典名曲。萧镶月虽天赋极高,毕竟只有不到十七岁。从小被人如珠似玉地爱着,又被骆孤云保护得密不透风,未曾体验过人世间的艰难苦楚,自然表达不出这首曲子深沉的内涵。
萧镶月本就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心,感情丰富细腻,对各种情感的体察比一般人都要敏锐。短短数日,连遭变故,于他内心的冲击不可谓不深。此时微闭着眼睛,十指翻飞,几乎是在盲弹。神色宁静,内心却是惊涛骇浪。脑海里闪现的是父母远在深山的荒坟黄昏下,师伯坐在院落,咿咿呀呀拉着评弹的孤独身影雪地里,商师伯哆哆嗦嗦摸出玉佩的寂寥神情站台上,拼命追着火车奔跑的卑微男子火车上,幼儿撕心裂肺的哭喊仿佛窥见命运残酷的真相,萧镶月迸发出全部的力量,抑结在胸的种种情绪,似乎都找到了一个出口。将乐曲那绝望的悲哀,忧伤的痛苦,无可奈何的叹息表现得淋漓尽致。惊心动魄的旋律裹挟着弹奏者对命运多舛的深刻领悟,直击听者的灵魂。
艾克说得没错,命运似乎对他格外垂青,人世间的种种肮脏龌龊,艰难悲苦都未曾沾染和品尝。这些时日他深深顿悟,原来自己并非天生就是命运的宠儿。骆孤云就像一道屏障,将他周到妥帖地保护,将他与所有的痛苦不幸隔离。若没有云哥哥,他萧镶月只不过是游荡于世间的一缕孤魂而已。骆孤云总是舍不得他受到一星半点的伤害,却不知道,他给他的温暖和爱,已强大到足以让他击败一切苦难。
在李庄病入膏肓那次,他便领悟到,骆孤云就是他的精神力量,让他内心充盈富足,勇敢坚强。即便命运多舛,众生皆苦。爱总能照亮人的心灵和云哥哥十岁相遇,十四岁相爱,十六岁成亲,没有误会,没有错过,没有一星半点的遗憾何其有幸!可能这世上大多数人都背负着痛苦。而他,背负的却是浩瀚如大海,沉甸甸的爱为生他不幸殒命的娘亲,为救他不惜自焚的婶娘,为他殚精竭虑,临终前还念念不忘给他治病的孙爷爷,将毕生所学倾力传授予他的爹爹和师伯如电影片段般在他脑海里一一闪过萧镶月倾尽全力,几乎用生命在弹奏他在借这首曲子,与所有爱他的人对话。乐曲后半段,铿锵有力的旋律将卑微和怯懦一扫而光,该抚平的都抚平了该牵挂的,依旧是人类精神永恒的爱与自由、欢乐与和平、光明与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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