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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世皱眉,最关键的那个汉字并不在自己的储备库里。
“我的遗书。”吴花果念出来,脸上笑嘻嘻的,“就是人在死之前,给世界和最亲爱的人留下的一些话。”
之前办理入住时,钟世出示了护照,再加上这几天两人字面交流他一直用拼音,所以吴花果猜到对方并不理解。
“我不要氧气瓶,不是因为觉得贵。”她低头抚摸着那四个字,“是因为我觉得死了也很好,应该比活着轻松。”
钟世猛地拉过她的手腕,四目相对,他很轻、很缓地摇了摇头。
他在说——不要那么想。
事实上,这一刻钟世是有些怕的。几天相处下来,他对吴花果方方面面印象都很好,乐观、积极、阳光,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面前的小姑娘实则怀揣着这样一个沉重而痛苦的念头。
那些表象蓦得变成某种掩饰,似乎成为她欲留给人间最后的印象。
人在绝望时会流露出一种特定眼神,这样的眼神钟世曾在照镜子时读到过,他知道吴花果没有撒谎。
吴花果盯住他的手,那双手正紧紧压住自己的手腕,因为用力,血管筋骨都十分分明。她就这样任对方拽着,静静说下去,“我是练游泳的。前不久在队里洗澡时发现被人偷窥,我的教练,男教练,岁数和我爸爸差不多。也许他想进来,我……我也不知道。”
“没证据,官司打输了。他说那天晚上根本没回游泳馆,他的律师说我压力大产生幻觉。可笑么,这种事情拿到法庭上讲,是我的幻觉。”吴花果指指自己的耳朵,“再后来一觉醒来就听不见了。到现在三个多月,一个聋子,发令枪响都听不见,还想过冲击奥运金牌,我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钟世用另一只手拿过纸笔,写下又划掉,反复几次依旧没有递过来。吴花果这时说道,“你不用安慰我。安慰的话我早听够了。”
钟世没有理会,只顾埋头写字。
吴花果拍拍他的手示意放开,“大哥,如果我命软到不了明天,你就是最后一个见过我的人。至少可以帮我把遗书带回去,也……至少有个人会知道,我已经很努力在活着了。”
被逼到绝路的十六岁的少女,她拿不出华丽辞藻去修饰自己的过往。她的怨恨、不甘、愤怒、委屈,在一天又一天在无声世界里被磨平为深切的绝望——我已经很努力在活着了。
钟世将本子递过来,上面是一串拼音——
“我也想过死,但如果有一个人、一件事值得留下来,那就不要。”
吴花果读完,侧头看看他。
钟世点头,随后指尖停留在下面那句,是一句很俗套的英文——
“toorrowisanotherday”
吴花果沉默一会儿,仰头望望连绵的雪山,当太阳从山那头升起,新的一天便又到来了。
“我也不知道。”她双手抱胸,明明没有想哭的感觉,眼泪不知怎的就流了出来,“交给老天吧。”
那天晚上她是被钟世背回帐篷的——很冷,头很疼,高反着实厉害,走一步整个人轻飘飘的像踏进云彩里——吴花果趴在他的背上,昏昏沉沉就睡了过去。
她抗拒着没有吸氧气,用这种幼稚而固执的方式向老天寻一个答案,而老天却也回答了——你怎么能倒在这里,你的路还很长。
第二日离开,老板娘对她说了一些话,可吴花果听不到,表示完感谢便下山了。
随后返回拉萨,清缴完车费,她郑重其事向司机扎西大叔和钟世道谢。钟世写下最后一个问题——名字?
“吴花果。”
陪他们一路的扎西听完笑了,钟世笑,她也笑。吴花果想,也许他们以为自己不愿透露真实姓名,把真的当成刻意隐瞒的玩笑了罢。五光十色的交往可不就是真真假假,半路相逢,各自回到轨道,回忆有朝一日也会随着时间变得单薄。
扎西送钟世去机场,她去火车站,山高路远就此别过。西藏之旅结束的最后,是一场没有眼泪也没有拥抱,平和而礼貌的告别。
拥抱
餐盘里的饺子已经全部粘在一起,晚风透过窗缝涌进室内,阳台上晾晒的衬衣轻轻摇摆。
春天正在吟诵一首小夜曲。
吴花果问,“西藏的事,你都记得?”
“记得。”钟世答,“记得很清楚。”
“为什么不说呢?”
“怕你在意我记得。想过一阵再告诉你。”
“钟世。”吴花果定定看向他,“你在乎吗?”
“指什么?”
“就……所有。”吴花果沉思片刻,“冯晚霞是另一个受害者,当时打官司找她做证人,她没有出席。这次来北京是……王维友拍了她的照片,以此做筹码要钱,她走投无路才来找我。”
钟世蹙眉,“报警了吗?”
吴花果摇头,“我也这样建议,可她有她的难处。”
钟世双唇紧了一下,没有继续追问。
“如果那个人手里……也有我的照片,”吴花果咬紧下唇,“你,在乎吗?”
这是个难以启齿的问题。
因为它触及了一个年轻姑娘对于自己,最为在乎的两种品质——尊严与清白。
冯晚霞的遭遇让吴花果有种类似兔死狐悲的感受,她知道即便有照片王维友也不敢更不可能拿出来,可又控制不住去猜,若他真有该怎么办?钟世又会怎样想?
整整两天,这念头像针尖似的,时不时就会冒出来戳她一下。此时此刻,吴花果是将自己,一个卸掉所有防备、退去所有光鲜的丑陋的自己放到钟世面前,她将选择权交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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