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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近好奇道:“这剑上刻的不是你的伤势么,怎么还能修炼?”
陈樗道:“天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同一样物事,于我是多余的伤势,对别人或则另有用处。”他说完见张近怔怔不语,失笑道:“是了,你应是没习过武,我先教你些入门功法如何?”
——陈樗年过四十,虽指点过许多师兄弟以及晚辈门徒的剑术,但还未正式收过徒弟,他是无可无不可之人,今日性情所至,便起了收徒之念。
张近略一思索,摇头道:“我只喜欢说书,不喜欢练武。”
陈樗讶道:“这是为何?”
张近道:“练武打架,弄得头破血流,挨打的受痛,打人的难道就多快活么,要我说,大家每天干完了活儿、吃饱了饭,聚在一起听听故事,说说笑笑,岂不好得多?”
陈樗闻言沉默,良久才道:“你这话很有道理。我瞧出你天资不凡,多半能悟懂剑上图纹,才想着传授你武功,没想到你的心性更在天赋之上。不过武学之道,自有其妙趣真义,也非只是打人杀人。倘若别人来欺压你,你也能用武功来自保。”
张近道:“练了武功,便不会被欺负么?可我听故事里说,练武之人总是‘死于非命’,似乎比不会武功的还要惨些。”
陈樗叹道:“习武之人,往往陷于江湖争杀,确是很少能有善终。不过往后或许会有不同。”
“有什么不同?”张近挠头问道。
陈樗又是一阵沉默,道:“或许也没什么不同。小兄弟,你不喜练武打架,那也罢了,可世上的事还有很多,你为何偏偏喜欢说书?”
“一开始我也不知自己喜欢什么,别的小孩儿玩什么,我就跟着玩什么。”张近见陈樗问得认真,便也一本正经地答道,“后来有一次,我把从说书人那里听来的故事,讲给别的小孩儿听,也不知为什么,我说着说着,心里忽然有一股说不出的高兴,就好像……好像我忽然不是我了。”
“我家里没钱没势,我爹我娘都在牢狱中,许多人笑话我、欺负我,但在我讲故事的时候,我不是那个没爹娘管、没新衣裳穿的叫张近的小孩儿,可我也说不清我究竟是谁,那些听我讲故事的小孩儿,好像也忘了自己是谁……好像我们都在故事里。”
“那天我寻思了很久,有些害怕,我怎么会忽然给人讲起故事来?我是不是给鬼魂上了身,是不是病了?我从前生病的时候,身上忽冷忽热,心里一阵阵地胡思乱想,不就像在编故事么,可后来我又觉得不对:生病的时候,我起不来床,会变得不如平常,说故事倒像是和生病相反的东西,能让我变得比平常更好。”
“后来我就也去茶楼酒楼给人家说书。我总是偷偷去瞧那些茶客酒客,听到紧张的节骨眼儿上,他们会惊叫起来,过一会儿他们又欢呼叫好,也有的时候,他们不出声地听,嘴角挂着笑,烛火照在他们的脸上,我老是觉得,他们那时候不知道自己在笑。但我知道他们听得入迷,心里就高兴,那种高兴,和其他的高兴都不一样,比吃了最甜的糕点、最香的肘子还要好。”
“我越寻思越觉得,糕点、肘子这种世上有的好东西,故事里都有。世上没有的好东西,故事里也有。”
张近一口气说到这里,自己也吓了一跳,他知道这些话若对别人说出,多半会招来嘲笑,刚才却隐隐觉得,陈樗不会笑话他;他说完又觉得很不好意思,笑嘻嘻道:“我、我是不愿意练武功,但我瞧你这把剑挺好看的,若能在说书的时候摆出来,让听书的人开开眼,倒是挺有趣。”
“受教了。”陈樗点头道,“小兄弟,你方才讲得很好。”他知孩童天然质朴,无心之言,往往与大道相通,故而向来喜欢和小孩儿谈聊,说着将断剑交与张近,“这剑若能有助于你说书,也算物尽其用。”
张近手捧断剑,只觉沉甸甸的,旋即欢喜道谢,又听陈樗道:“可是说书人爱讲的那些江湖奇谭、侠客传说,也并非全然是凭空捏造,假若人人如你所说,每天聚在一起说故事、听故事,世上再没了冲突争端,又哪还有故事来让你讲说?”
张近顿时愣住,想了想道:“是呀,真要天天只听故事,恐怕大家很快也就腻了。那、那该怎么办?”
陈樗笑道:“这你可问住我了,好在世上永远都有争端,你也无需担忧没故事可讲。”
张近道:“你说‘好在’?”只觉这道士说了句糊涂话,可是细想又很难反驳。
陈樗道:“小兄弟,眼下不必急着多想。我要走了。”说完便走去茶楼前堂。
张近心里突然有些不舍,一时伫立不动,却仍在寻思陈樗刚才所言,“世事”与“故事”之间,究竟是何道理,后来他终其一生,都在琢磨此事。
陈樗经过堂中,对着陆掌柜一拱手,便即出门。
陆掌柜张了张嘴,却又想不出自己要问陈樗什么,只是怔怔瞧着门外的空地。
片刻后,张近追出门来,只觉寒风霎时吹彻衣衫,街巷间灯火稀疏,昏昏雪意压住了秣城,耳边隐约有江声流转,唯不见陈樗那一袭敝旧道袍,仿佛他从未来过。
那是张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遇见陈樗,几年后他离开秣城时,已经猜出了陈樗的身份,那几年各派覆灭未久,正是残余弟子复仇念头最盛之时,屡屡冲袭鲸舟剑派各处剑栈、剑舻,都被鲸舟剑客镇压;张近不喜鲸舟剑派,便请周壮帮忙,将那断剑埋在茶楼后院中,此生未再回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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