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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伯庚知道,对于自己这些思想嗜好,方仲瑶一直持包容态度。她是那样一个人,温吞的,静止的,安于尘土里的。所求很少:父母平安,弟弟上进——不上进,安稳也是可以的。后来嫁了人,就多了一条丈夫顾家,如果再生孩子,这一条就变成阖家欢乐——也便是这些。她生不出别的念想,到台北去看他这个上大学的弟弟,听他讲那些光锥、参数、时空增殖,都太远了。她握住的一点实在,就是方伯庚说话时的那份神气,有这份神气,她便知道弟弟过得不错,她能再踏实地回乡里去。这样一个人。
所以方伯庚不知道,方仲瑶也能生那样大的气。那晚,她几乎砸碎了老家一切物事,就跪在那些碎齑上,对父母的遗像磕头——离台北探望那年已过去八百多个日夜。她骂方伯庚,如果他敢去那个“自由之家”
注:美国非政府组织
,从此便无需再踏进家中门槛。
方伯庚很吃惊,这个久居乡隅的女人,竟会知道大洋彼岸的“自由之家”是何物。后来他才了解到,姐夫素来有收听国际新闻的习惯,且是个坚定的统一派,方仲瑶耳濡目染,自然知道,那频频出现在大陆官方媒体批评对象中的“自由之家”,是个什么来头。
他只好辩解,自己是为国际的民主自由奔波,干的是本专业的营生,与两岸的纠纷无关。然而方仲瑶不由分说,擎了一柄扫帚,连夜将他逐出乡门。奇怪的女人。与她说跟自己专业无关的时空学,她无动于衷;要去做专业对口的工作,反引她的雷霆。
那晚过后,他还回过一次家。彼时自己已经从“自由之家”转入警卫系统,成为纽约市的三级华裔探员,算是荣归故里,坐在乡政府特派来的专车里,同路旁迎接的乡亲打着招呼。忽然方仲瑶就冲了出来,生生将车拦下,手上拎一个箱子,要他立即下车。
方伯庚感觉面子上挂不住,于是回说:“有什么事到家再来,没几步路了。”
可是方仲瑶不许。继平生第一次见她发火后,方伯庚又平生第一次见识到她有那么大的力气。车门打开,她凭一只胳膊将方伯庚从车中拽出,而后另一只胳膊一挥,将带来的箱子砸在他的身边。
“这什么!”方伯庚顿觉烦躁。
然而方仲瑶只是冷冷地回应他:“爸妈给你留的积蓄,我全给你换成现金,装在这个箱子,家里的老房子,我也卖了,钱一并都在里面。”
“方家的房子,你说卖就卖?!你问过我同意了么——我才是长子!”
“你去给外国人当狗了,我问不着。方家从此没有后,以后不要再出去说你姓方。”
就这样,当着全乡里的面,方仲瑶将他开出了族籍。那是他最后一次回到家乡。几年后,血斋月事件,伊斯兰极端主义组织袭击委内瑞拉驻美使馆,方伯庚在解救人质过程接到了一个电话。信号不好,重复了几次,才听清楚对方说的是方仲瑶去世。
那次行动方伯庚立了功,晋升二级探员。老家的葬礼没有去,但托了人带钱替他回,过了些时日了解到那人是赌棍,卷了钱跑,姐夫一家什么也没收到。
受邀加入高级研究计划局这个项目的时候,他猛然就想起,自己大学期间痴迷时空学的样子。如果当年坚定这个嗜好,如果退学,如果回去复读,如果自己从事时空应用研究——很多个如果。但事件分岔已经过去,光锥的奇点已经形成。他坐飞艇回去,也没办法了,回到的只是影子。
三十八岁的生日,方伯庚对着一本论语痛哭流涕。
“问你,网上一直在说的外祖父悖论,你怎么解释。”
声音好像还在耳际。
“这书买给你你得读,教人伦理,教人孝道,教人怎么做的——我没读过,我没读过我还不知道孔子么?!出去那么远,电话,一个星期得打来一次,给爸妈不是给我,听到没——水壶!钥匙!丢三落四!”
回到的只是影子。
“姓名,年龄,籍贯,单位,职业。”
方伯庚听到声唤,仰起头,好像刚从深水里出来。眼前渐清楚了,两个人,一左一右,是那两个监察御史。不过料来和自己一样,都是2048年来的——中了计,本来知道他们不是唐朝人,却没想到找了个唐朝人当帮手,还是权德舆的儿子。那小子会演,真唬得人生怕。配上麻药的效用——挣扎不了,是真恐给灌了毒酒,不明不白交代在这里。
身子还在麻。眼睛倒是渐恢复,不过他有高度散光,眯作缝了,才堪堪看清眼前人的面容:一个男的,没兴趣,扫两眼就过去;另一个——
他转瞬间瞪大了双眼。
“两位,不先自我介绍一下么。”
他看见男人向女人看了一眼,似在征求同意;而后,便听见那副男喉亢亮说道:“我是中国科学院时空科学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员,张树,她是我们研究所研究室主任,熊浣纱。”
熊浣纱。
方伯庚笑了笑,微回正了身子,眼睛从此落在对面那个女主任身上,再挪不开去。
“怎么是你们来审,大陆政法系统这样缺人么?”
“我们只是内部例行问话,后面把你交给警察,自有手铐审讯室伺候——言归正传,姓名,年龄,籍贯,单位,职业。”
方伯庚努了努嘴,腹部用力,调动丹田气息说道:“方伯庚,三十八岁,祖籍台湾高雄,国籍美利坚,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局,二级探员。”
就当重新认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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