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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祝大娘子放声大笑,蓦地也低下身去,抓住权鹤一的肩膀,掰正过来看他的眼睛,“什么是爱?我的好权郎,什么是爱——你阿耶爱我吗?我爱你阿耶吗?婚姻只是合作,有情人终成眷属那套东西除了写作话本根本不值一文!”
权鹤一狠狠瞪着她,嘴抿紧了咬紧牙关,只从两个鼻孔出气——呼哧呼哧,整个身体都随着起伏。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好权郎,你想你年轻,你少壮,你满腔孤勇你豁得出去!你想你和你牵挂之人属意之人未尝不能成就正果,即便那人是个禁忌!——你这样想,可别人呢?别人怎么看?你会不会只是一个人在这里牵肠挂肚逾越天伦,人家对你全然漠视全然忘怀甚至——甚至目你为怪物。”
“我不在乎!”权鹤一喝道,“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错了!你必须在乎别人怎么看,这就是‘礼’!”祝大娘子尖声道,“夫子教导,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你对人好,须得让人觉得安妥觉得舒适觉得没有负担——你得给别人想要的。你的爱,是人家想要的吗?——你自以为爱,其实只是你的私念。”
说到末句,语势已经走下滑坡。权鹤一两眼茫然,已经不知身在何间,祝大娘子仍凝视着他,身子慢慢直起,回正后,目光便朝向他处,脚步也跟着挪走,向门首那边悠悠踱去。
“你必须在乎别人怎么看——否则只是在全一己之私。”她冷声下了结论。
到这里,权鹤一感觉跟踵发麻,不多时便失去支撑,跌坐下来。芙蕖爬到他身边,撕了衣角去擦他脸上的汗,一面擦,一面问他的状况。
“有没有哪里疼,那些吐蕃人有没有伤你?”殷切几句后,又转为悲戚,一抽抽啜泣道,“我想跟你走,我以为你会死——大娘子看见了,怪我,怪我不小心——你没事就好,够了,够了,谢谢老天爷让你回来,谢谢,谢谢——”
权鹤一完全听不进她的絮话。扪心而言,他觉得芙蕖很好,不单在样貌,更在那性情上。长年寄人篱下,造就她的卑怯,因此多为别人想,少为自己想,常常将自己委屈。一回隆冬大雪,权鹤一唤了她换炭,回头自己倒忘了,自闭门呼呼大睡,等到醒了开门,见她候在门前冻得瑟瑟发抖,才知她不敢进去打搅,又怕自己有急事,因此守在室外等了一个雪天的午后。
知她好,但只在浅处。年幼失母,权鹤一多少也有傍人门户之感,在这一点他们是共通的。但只在浅处。更深的所在,早在太学少年时代,便有了占据。偏执多年,门户已经锈迹斑斑,门外的寂寞梧桐已经森森,可他仍旧锁着,经年累月偶然一刻,打开来,去看那另一面的深秋。
所以这时候权鹤一满脑子只想要驳。他倏然立起,冲着祝大娘子的背影,朗声说道:
“全一己之私,有问题么?难道你设计我们,让我娶她,不是一己之私么?”
“当然不是!”祝大娘子刷地转身,“古往今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她心悦你,但与你地位不相称,所以我让你纳她作妾,好全她美意;你已行过冠礼,早到婚娶年纪,但未有门当户对的女子,先纳妾,也是礼法所依;权家独你一个嫡子,你广纳妻妾,为权家接续香火开枝散叶,这是你应尽之责——”
“桩桩件件,俱合礼制,哪一条哪一款见到我的私念?!”
权鹤一指向芙蕖:“她一家老小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把她塞给我,就是想控制我,控制我的子孙!”
闻言,祝大娘子勾唇一笑:“好,就当是我有这个私念——那这个私念有何不对?触犯了大唐哪条律令,忤逆了孔夫子哪条礼法?”
权鹤一恨道:“那我的私念又有何不对?我也无伤人也无害人,凭什么对我谴责?”
“当然不对!”祝大娘子断喝道,“权郎啊权郎,你还是听不明白——世人为何尊孔崇儒,因为世人皆在此岸,不在彼岸!彼岸可以无拘无束自由驰骋,可是此岸呢?此岸有生老病死旦夕祸福,你永远不可能走得比天地更远,永远不可能活得比时间还长!”
“所以谁也别高看自己!谁都在此岸,都有限,都得认命——‘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你只有认得这个命了,你才不怕瞬息万变,才有可能把握住一点实在。你知道为什么要有礼?就是用在这里,‘不知礼无以立’,千百年这套礼传下来,就是让人认清楚自己,认清自己活不过时间远不过天地,好好把握此岸的东西,就有对彼岸的私念,也得规在这套礼里面!”
忽地声语骤降,冷落下来:“你的私念没有对错没有是非,可是它在彼岸不在此岸,它不在当前的礼制里面,所以不行;你的私念也无伤人也无害人,可是伤你自己害你自己,有现行的路可以走,你为什么要去另辟蹊径——而且你安知你所辟的不是前人千百次失败过的?!”
权鹤一:“前人千百次失败,我就不可成功么?”
“当然不可!”祝大娘子又一厉声,“简直大逆不道异想天开!你以为你是谁?孔丘再世还是孟轲嫡脉?!别的不说,单说你考的这个进士,进士科诗赋取士,你可知是什么渊源?——你不知,我来说与你听!”
说着,踏前一步,气势更逼:“诗赋取士,全出于武后则天朝。往前也有考试,但都是试经义,从无按文章选人的道理,何以有了这变化?——李唐自建朝来,从来都是关中本位,关陇集团是李唐背后的顶梁支柱。武曌上去柄政,要清除旧党、丰满自己的羽翼,所以要开创新流、破格用人,这才渐重诗赋,有了如今这贵进士贱明经的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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