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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惦挂我,见了你,我这一千两百年的尘埃,都已落定了。
你的一夜友人蓬蒿再拜
”
日头已经高高升起。
白灿灿的太阳光斑落在信纸上,大片大片的字都蒸发了,只好掩上手掌,在五指掌心的阴影下看。这时四围的鼎沸人声渐起,最嘹亮的就是胡商的叫卖,间杂几声皮鞭抽打,料来卖的是奴隶;一街上不走动的,有磨剪子蒸包子剪缎子,七七杂杂许多市声,走动的便是哄闹的行人声语,间或一头黄牛哞哞经过,留下粪味;东北首五丈处的陶瓷商兜售他的商品有些时候了,东南首右手侧一个中年妇女才刚刚开始扯开她的嗓子,想要砍价。
江两鬓昏昏从纸上抬起视线。
晃过眼前的熊浣纱。往上,直出这闹市,再出这人间,到了九霄上,望那一轮灼热的青天白日。
恍然以为是梦中。
“李蓬蒿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听到这句话。
猛一回神,视线复又垂落回来,胡商,皮鞭,剪子包子缎子,哄闹行人,拉稀粪的黄牛,陶瓷商,买菜的女人——一切又都明晰了。
他搽搽鼻头,然后霎霎眼。
再搽搽鼻头,再霎霎眼。
就这样好几个来回。仿佛鼻子里进了棉絮,眼里揉进一颗豆大的沙子,只好不停地搽着与霎着。
一段时间后终于抬起了头。双目瞠红,与眼前的熊浣纱对视。足足有五顷。五顷一过,眼眶又迅速湿润,于是赶忙再低下去又一阵搽与霎。
同时手上干脆利落,几下翻折,将李蓬蒿的信件叠好,反手小心翼翼别入腰带之中。
接着就是猛地一个转身。背对熊浣纱,就要迈步向前跑去。
熊浣纱立时着急。“唉——你去哪——”几步追了上来。
被拦住,江两鬓脸色当即黑沉下去,然而仍旧忍耐着。
“你去哪?”熊浣纱又问。
“贡院。”
“去贡院做什么?你要去找他?”
“嗯。”
“他这一回是去寻死你知道么——等他完成他想做的事情,就会离开这个世界。”
“你撒谎!他死不了!他是‘视肉’!他死不了!”转瞬就爆发。
“他没有跟你说吗——‘视肉’也会死!只要他的同类杀他就会死掉!”
“那也不可能!他哪来的同类!吕渭吗?!你想让吕渭杀他吗?!”
“江两鬓你能不能冷静一点你听我说——我没有不让你救他,但你必须注意时间!时间是一个小时换这里的话说就是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也即是辰时,不管结果如何你都必须离开贡院回到基站跟我们一起走,因为这里就要被销毁了!”
“销毁?什么意思?”
“我们已经把这里发生的所有情况,包括美国国防部历史编辑、时研所内部人员泄露时空数据所有事都报告上级,经过一个晚上讨论领导决定,紧急销毁当前这个‘子芽’时空,防止曲率变化引起奇点位移——定的最后时限就是辰时!”
“······那你为什么让我救李蓬蒿?”
“因为——因为上头要求。”
“继续讲。”
“上头知道了darpa的‘蒙太奇’计划肯定不会松懈就放它这么过去,所以要求我们至少带一个‘视肉’回去做对象研究,其实不只是李蓬蒿,吕渭也在我们捕捉范围内,但是这也仅限于一个小时时间,一个小时后不管有没有成功制服他们,都必须离开。”
“······”
“我知道这很对不住他,也知道你不喜欢国家这样对待一个公民但是——但是他毕竟是‘视肉’,而且我们不知道除了吕渭之外darpa还有多少个这样的超光速体武器,所以我们必须——”
“你听好了熊浣纱!”江两鬓猛发一喝,吓得熊浣纱当即哽在那里。
“我会带他回来,但不是因为什么狗屁研究计划——他回来之后,我也不可能把他交给你们研究。”
说着,竖起一指,在熊浣纱肩窝里一戳。
“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后,如果你没有说服上面的人放弃这个研究计划,那就把我和这个时空一起销毁。”
语落,他飒然转身,大步流星往前走,不多时就消失在拥挤的市集人潮中。
徒留熊浣纱在原地抿紧了拳骨。
最终一门试策对决
李蓬蒿静静立在礼部贡院对面的一棵枯枣树下,蝉白绫袄,宛若一截落雪的断桩。
隔了十来丈距离,他目光深邃地望着贡院这个黑扑扑的大宅子,这个无数士子生里来死里去的问缨之地,同时也是他李蓬蒿显迹的。目光深邃地望着,有点打量的意味。
很熟悉,也很陌生。忆起来,他曾有两次真切地在这个宅子中:第一次自然是这个贞元十二年,他来应考进士,写出了《日五色赋》被吕渭录为状元,时岁三十;第二次,就要到二十一年后了——二十一年间的翻覆,已使他成为位居要津的中书舍人,奉命来做这元和十二年(817)进士科的权知贡举,从堂下坐到了堂上,从听人由命到主宰生杀,年岁也从正当少壮的而立变成了知天命。
这样一个真切的所在,然而却像是隔了灰蒙蒙的毛玻璃在看,悚然觉得隔阂。那仿佛又是一只咧着大嘴的守墓兽,历朝历代的寒袍士子从它乌洞洞的獠牙入口进去,过了兽的咽喉与食道,最后摇身一变,金丝银线地出来,却是自此进入迷宫似的陵坟中,成为帝王将相的陪葬俑。
谏尸谤屠,何尝不是吃人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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