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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和宫,宁寿殿。
钟太后近两年未曾见到儿子,自是难掩激动,敬王去敬诚殿觐见皇帝的时候,敬王妃钟仪筠便先过来陪着她了。待敬王过来,母子二人一番问好叙旧,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开始说起正事。
殿里未留人,慈和宫是太后的地盘,内殿外间候着的,更是她从前为妃为后时身边伺候的老人,自然不用担心有皇帝的眼线,说话也没那么多顾忌。
“前两天大朝会上,皇帝借着给哀家庆祝千秋整寿的名义,说天下共庆,明年开春要加恩科。”太后抹着茶杯盖,沉着脸道。
“那朝会上怎么说?”敬王问。
“还能怎么说?”太后道:“慈福沾被,当海宇同之’,这是皇帝的原话,他把‘孝’字旗扯在前头,满座公卿大臣,谁能说出个‘不’来?”
“当日散了朝,底下人就传话过来,皇帝在宣政殿上把哀家捧得高高的,太后千秋赐福天下,这话说得多漂亮呐,哀家能说什么?不只得认,甚至还都得念他个好!毕竟开恩科、兴教化,这可是皇帝给哀家揽的‘大功德’,是恩泽九州的大好事!”
千秋朝宴没能如愿设在紫宸殿,如今自己的寿辰还被皇帝用作科举加试的名目,无形中反倒遂了皇帝的意,太后自然满肚子的气。
大胤建国伊始,便是论品取士。世家著族势大,人才九品,上三等历来只出士族。
几十年前,烈帝改制,在保证各世家嫡脉上品入仕、另再可推举三名贡生免院试、州试、会试,直入殿试的前提下,开了三年一次的科举,设明经进士科。从世家林立的康庄大道旁,硬生生地给天下寒门学子辟出一条“登天子堂”的羊肠小道。
但这条小道,终归抢了世家大族的利益,辟得甚为艰难,每走一步都是掣肘重重。朝中拢共就这么些职位,分出点给寒门,士族的位子就被挤下去了,世家贵胄们当然不愿,人皆唱衰。
科举至今只行了三代帝王,烈帝晚年开科举,历经先帝一朝,中间受阻不断,到了凌烨继位,太后把持朝政的那几年,几乎没了科举的影子,名存实亡。皇帝甫一亲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开科考,如今甚至还变着名目加了恩科。
明明是最难的事,偏偏还都叫他给做成了。
皇帝身后的这几家子,还当真都是愿意全力支持科举的。
当日在宣政殿上,挑头的就是兰台御史大夫韩卓,其父老韩国公被世人称作“学圣”,满朝半数文武、天下泰半学子,哪个不是读的韩师注解的经义,谁见着他都得弯腰作揖称一句“老师”。裕阳韩氏清流底蕴,科举在他们眼里,那就是功在千秋、惠及天下读书人的大功德。
韩卓话一出,颖国公苏阙紧跟着附议。苏阙拢共就两个儿子,长子体弱一直留在颖海,而次子苏朗和皇帝师出同门,是御前一等一的近臣,朝中上上下下的关系皇帝亲自给他铺路,日后等老家伙们退下来,尚书台都有他的一席之地。颖海繁华,都说苏家富堪敌国,颖国公府坐享颖海城对外的开海通商权,大胤不灭,苏家不衰,他们当然愿意跟着皇帝走。
至于后来发声的北境顾氏,那是皇帝的母族,又是军权世家,科举于他们根本无碍。皇帝早就将他们和太子牵在一起,皇帝要干的事,顾家就没有说“不”的。
太后心里有一张算盘,这三姓,是九州最上等的世家,也是皇帝座下的中流砥柱,他们一表明态度,朝中清流就紧跟着往上靠。看皇帝这架势,是真的想秉承烈帝遗志,将科举推行到底了。
但科举取仕至今几十年,不过空有个名目,选出来的官吏里,八成都被打发到哪个偏远角落。除了颜懋以外,安繁城的知府秦方算是科举里官途最好的了,可是帝都的这块儿地,他照样进不来。
颜懋是个独有的例外,说是走科举,但他到底出身澹川颜氏,又是韩师的关门弟子,纵使后来脱离家族叛出师门,他身上也处处都是世家的影子。况且当年,颜懋的靠山,是成德皇后顾徽音。
钟太后想起这个名字,心里满是不甘深恨。她是先帝龙潜时就娶进府的,却被顾徽音后来居上。她的儿子也是正经的嫡子,更是得了个“敬”字的封号,怎么就非得被顾徽音的儿子压上一头了?
万幸顾徽音最后养了条白眼狼,钟太后临朝称制的那几年,颜懋虽说总与她唱反调,可如今,他同样也是横在凌烨面前的河,是顾徽音亲手给自己儿子埋下的祸根。
一思及此,太后心底顿感畅快,脸上浮现深深笑容。
太后是正经的世家出身,士族与庶民同堂理政,在她眼里就是坏了礼法纲常。
将宣政殿的事细想了一通后,当下就冷冷地笑了一声:“科举选出来的是什么?一群不入流的微末庶民,不过读过两本子书,要人脉没人脉,要眼界没眼界,如何能治国?皇帝年轻,世家大族的根基,哪容得他说撬就撬?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你且先等着,他不懂事,朝中自有人来教。”
言下之意很明显,皇帝执拗,教不会,自有人知道要择明主。
敬王没有反驳。
太后心里舒坦了些,撂下茶盏,开始问起虞疆圣子赫兰拓刺杀储君的事,这事传到太后耳朵里时,她心里就大致有了个数,只是不太清楚个中细则罢了。
只是提及此,不免就要说到态度微妙的镜雪里。钟仪筠就坐在敬王身侧,镜雪里到底算是她的师父,那日安繁城夜谈后,在别苑被敬王迁怒发作的滋味她还没忘,当下不免惴惴。
坐在上首的太后也沉了脸。
砚溪钟氏与南隰巫星海算是世交,镜雪里冬月十九抵达帝都,如今已是廿三,已经四五日了,却一直没来见过她。
廿一那日,镜雪里在明正武馆里和漓山东君打了一架,当日下午就去逛了帝都的首饰铺子,而昨天听说又去了京郊梅园看花,颇有闲情逸致。
可见这位大巫一点都不忙,只是不来见面罢了。她是南隰国师,太后自然不能宣她,只借着廿六那日冬节会的名目,给镜雪里下了帖子。
敬王对此早就有心理准备,当下并不再动怒,利益使然各取其需,镜雪里只是添头,重要的是,他与赫兰拓的盟约已经成了。
是夜,帝都城郊宜安寺。
距离冬月十六已经过去了七天,赫兰拓肩上被木棍洞穿的伤依旧深可见骨。当日他负伤失血昏迷,被敬王的人带走,醒来就是在这间暗室里。
一个从头到脚笼罩在漆黑大氅里的人给他治伤。
手法粗暴。
但是赫兰拓无从反抗。
他感觉的到,这个脸上全遮着面具、连手指都藏在手套里的人,同漓山东君姬无月一样,带给他的是深重的压迫感。
大乘境,而且不知名。
并不是大胤为人所知的那五位,他是隐藏在阴影里的第六人。
暗室的门倏然被打开,从外头走进来个人。夜间的冷风紧跟着灌进来,坐在床上的赫兰拓不禁打了个寒颤。
“你有些大意,这里是帝都,不是江锦城。”黑袍人头也不回地开口,嗓音低沉,不辨男女。
敬王摘下头上帷帽,轻笑道:“为表诚意,本王特地来送圣子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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