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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铁证如山惊大名,权门夜宴暗潮生。
妖娆狐媚藏机杩,虎穴龙潭试胆行!
上回书说到,西门庆那厮在杀虎寨杨彪那狗贼的大营密室里,可算是搜着了天大的铁证——白纸黑字加朱印,明晃晃是他杨彪私通辽狗,卖祖求荣的勾当!这还了得?西门大官人当真是个雷厉风行的主儿,马不停蹄,火急火燎就星夜兼程,往那河北重镇大名府赶去报信。
话说这日晌午头,日头毒得能晒裂地皮儿,大名府北门外的官道上,猛地卷起一溜儿冲天的黄尘,噼里啪啦跟炒豆子似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眨眼工夫,十三四匹快马就到了城门口,一个个汗流浃背,连那马儿鼻孔里都喷着粗气儿白烟。打头的那位,一身绯红官袍,腰悬铜印,勒住缰绳,那高踞马背上的威风劲儿,可不正是清河县尉西门庆!他旁边跟着的,是团营监军周福,面色沉得能拧出水来。
守城的兵油子们正抱着枪杵在阴凉地儿打瞌睡,听得动静,慌忙睁眼,刚瞥见西门庆腰间那明晃晃的铜印,好家伙,魂儿都吓飞了一半!手忙脚乱地就去搬那挡道的拒马,点头哈腰地往里让:“官爷辛苦!快快请进!”
“吁——!”西门庆刚要催马进门,猛听得城门洞里“刺棱”一下闪出个人影儿来,叉着手拦在路中,嗓门不高不低:“大人且慢行!”西门庆勒住马,定睛一瞧,是个穿青布袍的文吏,面皮儿煞白,细眯缝眼儿,嘴上没半根胡子,活脱脱像个庙里偷溜出来的判官小鬼儿,透着一股子算计劲儿。那孔目躬身行了个礼,细声细气地说:“梁大人早算着官人今日必到,特命小人在此恭候多时了。”
西门庆心里“咯噔”一下,暗骂道:“直娘贼!小爷我昼夜不停奔回来汇报,这又是哪个腿快的?难不成是周福这老东西抢了先?”想着,那眼神儿不由自主就往周福脸上扫过去。
周福呢?脸上皮笑肉不笑,像是没看见西门庆那满肚子狐疑,自顾自策马上前两步,就跟那孔目熟稔地打起了哈哈:“有劳孔目辛苦啦?日头底下晒着,恁地费神!”
西门庆是何等滑溜的人物,深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道理。更明白“有钱能使鬼推磨”是万古不变的硬道理!他赶紧翻身滚下马鞍,堆起十二分的笑脸,利索地从袖筒里摸出一锭足有五两的雪花官银,攥在手心儿,借着上前寒暄的空儿,一把就塞进那孔目的袖笼里,动作又快又稳,外人绝瞧不出半点破绽。
“孔目大人辛苦,”西门庆压低了声音,透着三分恭敬七分试探,“这点茶水银子不成敬意。不知梁大人他老人家这几日……衙门里可还清净?”说着话,那眼神却像钩子似的,直往孔目脸上招呼,想从那张白脸皮上瞧出点内情。
那孔目的袖笼一沉,手腕子一掂量,心里乐开了花,脸上那层公事公办的凉气儿立马儿化开了,声音也透出三分亲热劲儿:“哎哟喂我的西门大人啊!您可折煞小人了!”他左右瞟瞟,凑得更近,几乎咬着西门庆耳朵根子,“不过……您这回捅的,可不是马蜂窝,简直是阎王殿前的告状鼓哇!昨儿夜里,那杨彪杨知寨竟抢先一步,跟丧家狗似的钻到黄统制府里避风去了!”
西门庆心里又是一沉:“黄统制?原来那东平府黄都监,新近到大名府刚升了统制么?”
“可不就是这位黄爷!”孔目用力点头,唾沫星子都快喷西门庆脸上了,“他今儿一早,带着那姓杨的,二话不说就直闯咱中书的节堂!好家伙,那架势,跟兴师问罪一个样儿!梁大人面上那个为难劲儿哦……小的都替大人捏把汗。”孔目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几成气声:“……那黄统制身上,可是揣着杨公公亲笔写的手札来的!”
杨公公!杨戬!杨彪的叔父,黄统制是其侄女婿!西门庆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嗖”一下直冲天灵盖,后背瞬间冷汗涔涔。这黄统制仗着自己是大名府禁军的头儿,又扯着杨戬这阉党的大旗,平日就跟梁中书分庭抗礼,谁也不服谁。这下坏了菜了!正欲拉住孔目细问内情——
“西门县尉!西门大人何在?!”急促的呼喊从城内传来,只见数名身穿锦缎坎肩、腰挎长刀的虞候,一路小跑着冲到城门口,“梁大人已在内堂久候多时!急请大人即刻相见!”
西门庆与周福对视一眼,都觉事情比想得更急迫。顾不得许多,一行人翻身下马,自有孔目招呼兵卒牵走马匹。西门庆整了整衣冠,跟着那班锦衣虞候,急匆匆穿过大名府威严森森的三重仪门。越往里走,庭园越是深幽,卫士身影幢幢,气氛也愈凝重。
终于来到二堂滴水檐下。西门庆抬头一望,饶是他见惯了场面,心也悬了起来——只见那执掌河北生杀大权、跺跺脚能让两府三州十八县抖三抖的梁中书梁世杰,竟穿着一身酱紫色家常直裰,独自站在檐前等候!虽然瞧着是家居打扮,可那条二品大员才配系的玉带却还稳稳当当系在腰上,分明是刚议完要紧公事,连衣服都顾不上换就出来迎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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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儿西门庆,参见干爹!”西门庆不敢怠慢,紧走两步上前,撩起袍子就要行大礼。
“免了免了!庆儿何须如此多礼!快快起来!”梁中书满面笑容,伸出双手虚虚一扶,显得分外亲热。可西门庆是何等眼光毒辣?分明看见那笑容后面藏着刀!梁中书扶着西门庆的手臂,转头对着垂手侍立在滴水檐下的亲随护卫和那班引路的虞候,脸色陡然一沉,厉声喝道:“此处没你等的事了!都给我退下!”那股子威势,吓得一班下人鹌鹑似的缩起脖子,无声无息地退入阴影深处。梁中书这才紧紧携了西门庆的手腕,“来,随我书房里叙话。”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关上,外面阳光灿烂,里头却光线晦暗,沉重的紫檀木书案,满架的书卷和古董珍玩,更衬得屋中一片肃静。一股子名贵沉香混着墨锭的气味幽幽弥漫,吸一口都让人心头沉。
门刚一关严实,梁中书那张原本还带着几分“亲热”的富态圆脸,瞬间就沉得像块生铁!刚才还笑吟吟扶着西门庆的手,此时“霍”地一下扬起,五指如铁钩,一把就死死攥住了西门庆胸前的衣襟!
“西门庆!”梁中书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低吼着,带着雷霆之怒:“你……你!你好大的狗胆!那杨彪再是条癞皮狗,他娘的他也是朝廷正六品命官!你西门庆算哪棵葱?不过是个七品县尉!你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竟敢不经请示,就擅自带兵围攻他的军营?你是不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还是嫌自己脖子太硬?”
这番怒斥,石破天惊!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西门庆脸上。那气势,仿佛下一秒就要唤人进来把他当场拿下!
西门庆被揪得身体一晃,心中也是寒气直冒,可脸上却纹丝未露惶恐之色!他知道这是千钧一的时刻,手里攥着的才是真正的保命符。等梁中书那股急火冲顶的劲儿过去,话头稍顿,西门庆那脸上非但没半分惧意,反而浮起一丝胸有成竹的冷笑!他也不挣扎,就那么定定看着暴怒的梁中书,更不接话,右手闪电般往怀里一探!
“嗯?”梁中书被他这反常的平静和动作惊得一愣。
只见西门庆手上已多了一卷其貌不扬的陈旧羊皮!他三两下将那羊皮在梁中书面前的书案上摊开铺平。动作沉稳利落,透着一股成竹在胸的劲儿。
梁中书满腔的怒火还憋在喉咙口呢,目光下意识地扫向摊开的羊皮卷。只看了一眼卷几个字,他那双圆瞪着欲喷火的眼睛,猛地像被针扎了一样,“呲啦”一下缩紧了!
“这……这……”梁中书的声音陡然劈叉,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带着极度的惊骇和难以置信的恐慌,“这……这是什么东西?!”话都带上了老家汴梁城根儿底下的土腔!
等他借着窗缝透进来的微光,颤颤巍巍弯下腰,凑近了仔细辨识羊皮上的字迹和落款朱印——尤其是清清楚楚认出那枚阴刻着“杨戬之印”四个篆字的官印图样时——
“轰隆!”如同焦雷炸响在耳边!梁中书整个人像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眼前金星乱冒!踉踉跄跄,“噔噔噔”往后连退三大步!脊背“哐当”一声狠狠撞在黄花梨木精雕细琢的博古架上!架上那些价值连城的汝窑天青釉冰裂纹花瓶、玉璧、铜鼎“叮叮当当”一阵乱响!一个尺把高的汝窑美人觚摇晃得尤其厉害,眼看就要栽倒下来,摔个粉身碎骨!
梁中书哪里还顾得上身后那些宝贝?他那张原本红润油光的面皮,此刻煞白如纸,额头上黄豆大的冷汗珠子“唰”地就下来了,身子筛糠似的抖!
西门庆要的就是这效果!趁梁中书神魂俱震,六神无主之际,他一步抢上前,凑到梁中书的耳边(这距离近得几乎能闻到梁中书身上的沉香味和他呼出的酸腐气),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一字一句清晰地进言道:
“禀大人,这便是杨彪那厮私通辽狗、卖国求荣的铁证!条条款款列得清清楚楚,足足一十八项砍头抄家的死罪!下官拼死突入杀虎寨,不仅搜出此约……”他故意再压低一分声音,如同魔咒:“……更在其秘阁夹墙之内,起获了他与那辽国南院枢密使萧奉先私通的六封密信!其中牵扯之广,骇人听闻,连……”
“噤声!”西门庆最后一个字还在舌尖儿上呢,梁中书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一个激灵!方才那副惊恐失措的模样刹那间被一种极其凌厉的警惕取代!他那只肥厚的手掌带着风,“啪”一下死死捂住了西门庆的嘴!那力气大得让西门庆几乎喘不上气!
梁中书另一只手急地做了个“别动”的手势,他的眼神变得像鹰隼般锐利,死死盯住房门缝隙。他丢开西门庆,腰杆微弯,像一只捕猎前潜伏的狸猫,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向那扇紧闭的花梨木菱格木窗走去。
西门庆心中一凛,也跟着屏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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