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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的春意一日浓过一日,秦淮河畔的柳烟染了新绿,连带着城里女眷们的裙衫也添了鲜亮颜色。
只贾家老宅依旧沉寂,素白的灯笼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守孝的沉闷气息如同无形的罩子,将整座宅院笼得严严实实。
王熙凤一身半旧的石青杭绸袄裙,领口袖口滚着素净的月白边,发间仅簪一支成色温润的素银扁方,将乌压压的青丝绾得一丝不苟。
她端坐在内室临窗的炕上,背脊挺得笔直,即便身着孝服,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利落劲儿也丝毫未减。
一张鹅蛋脸因着守孝清减了些,更显得一双丹凤眼狭长锐利,眼尾微微上挑,不笑时也带着三分威严。
她手里捏着账册,指尖在微凉的纸页上轻轻点着,目光却并未落在那些数字上,只垂着眼帘,仿佛在听,又仿佛在想别的事。
“……奶奶,上个月‘栖霞坊’的流水,总共是这个数。”平儿伸出三根手指头,声音压得极低,眼里却藏不住兴奋,“除去本钱、工料和各处打点,纯利抵得上咱们城外三个庄子一年的进项呢!”
王熙凤眼皮都没抬,只从喉咙里淡淡“嗯”了一声,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虽一个月进项已超祖荫所得,可她好歹料理过荣国府上下。单说盖大观园时,经她手的银子就不下几十万两,这点钱,于她王熙凤而言,算不得多。
指尖在账册上那个让人眼热的数字上缓缓划过,仿佛只是在触摸一块寻常的石头。她面上沉静如水,唯有微抿出不易察觉弧度的唇角泄露出一丝从容之意。
“珠光锦”这名字是她起的。当初见那料子在日头下泛着珍珠似的光,不张扬却藏着贵气,“珠光”两个字就蹦进了脑子里,正合她的心意。
“料子金贵,不能糟践了。”王熙凤放下账册,抬手端起手边温着的茶盏,手腕翻转间,露出雪白皓腕。
她呷了口茶,声音不高不低,却字字清晰地砸在平儿心上:“跟掌柜说,往后每月就开三天门,初八、十八、廿八。每天只发二十个号牌,按号进去挑。铺子里的衣裳,每个颜色每个样式,绝不超过十件。要是有胡搅蛮缠非要强买的……”
她抬眼,丹凤眼里寒光一闪,快得如同刀光掠过,“就说料子难得,做起来费功夫,工坊里的单子排到半年后了。等得起就按规矩排着,等不起就去别家,金陵城里好铺子多的是。”
说罢,她放下茶盏,茶盖与茶碗相碰,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却像一道指令落了地。
“你再去跟织坊的张把头说,让他挑最得力的匠人,赶一匹‘翔凤穿牡丹’的云锦。用赤金捻的线混着孔雀绒线织,花样按我给的图样来,必须做得精致活泛。”
她微微倾身,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告诉他,别管花多少钱,三个月内必须完工。”
平儿虽纳闷这云锦费钱又赶工是要做什么,可看王熙凤那眼神——沉静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便不多问,只恭敬应道:“是,奶奶,我这就去说。”她知道,奶奶这般吩咐,必有深算。
果然,规矩放出去没几天,“栖霞坊”的门槛快被踏破了。每月初八那天,天不亮铺子外就排起长队。
有等不及的富户太太,急着托人找平儿,许了重金就为插队买件时兴样式。还有位豪奢的盐商娘子,看中了柜上唯一一件“天水碧”珠光锦的春衫——那料子染得绝妙,青碧色里透着雨过天晴的清亮。
盐商娘子爱不释手,当场拿出一匣子金叶子,外加两处好田庄的地契,就想立刻拿走。平儿脸上笑着,话里却带着硬气,只说这料子就这么些,早被要紧客人定下了,实在匀不出来,只能请她按号排队。
盐商娘子碰了个软钉子,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最终也只能悻悻走了,回头就加三倍价钱找倒卖号牌的人。
这下金陵城都传开了:“栖霞坊”的衣裳,有钱都未必买得到,得看缘分!
那“珠光锦”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说穿上不仅光彩照人,还能养肤驻颜。价钱自然水涨船高,一件普通的素面褙子竟炒到百两纹银以上,够中等人家过一年了,还常常是有价钱没货。
王熙凤在府里稳坐钓鱼台。她太懂人心,更会借势。
她特意让平儿从每批新织的料子中,挑出三成光泽最匀、质地最好的,染上正红、明黄、宝蓝这类尊贵喜庆的颜色,用上好的紫檀木匣子装着,里面垫上软素绫,匣子面上只低调地刻个“栖霞”的记号。
“这几匣子,”她指着那些挑出来的料子,指尖在紫檀木匣上轻轻一叩,发出沉闷的声响,“想办法送到行宫别苑去。别提贾家,就说是‘栖霞坊’感念天恩,进献些本地新出的小特产,给贵人赏玩做衣裳。”
平儿明白意思,几日后就找了稳妥的路子送了过去。这步棋走得极妙,没过多久,金陵城里几位最尊贵的诰命夫人府上,也悄悄有了“栖霞坊”的特制号牌。
王熙凤虽在守孝,不能出面,却把一切看得通透,安排
;得明明白白。
借着“珠光锦”,她不光天天进钱,还不动声色地把人情网重新撒向了金陵城的权贵圈子。
那些得了她暗中关照、能优先拿货的府邸,自然心里清楚,对“栖霞坊”和它背后隐约的“贾家表亲”,都多了几分善意和维护。
这天平儿匆匆回府,脸色凝重:“奶奶,今天铺子里来了几个生面孔,说话特别傲慢,张口就要买咱们‘珠光锦’的织造秘方和蚕种!领头的姓薛,说是京里皇商薛家的旁支管事,说愿出‘天价’,要是咱们不识抬举……”平儿顿了顿,声音更低了,“话里话外都是威胁,说金陵地界上,没有薛家拿不下的买卖。”
王熙凤端坐不动,闻言只是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让周遭的空气都凉了几分。
“薛家?”她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的,“薛蟠虽还在大牢里苟延残喘,可秋后问斩的日子早就定了,薛家树倒猢狲散,早成了空壳子,哪还有什么人?这是哪来的野狗,也敢借着薛家的名头来吠?”
她微微抬眼,丹凤眼中寒光乍现,“强买强卖?我王熙凤的东西,是那么好吞的?”
“别理这种狂徒。”王熙凤指尖在炕桌上轻轻一点,那力道不大,却像是在棋盘上落下了关键一子,语气沉稳得可怕,“你之前让张把头赶制的‘翔凤穿牡丹’云锦,让他再抓紧些。”
见平儿一脸疑惑,她才慢悠悠地补充道,“那批云锦,是预备着进献给贵人的。现在看来,倒要让某些人知道,咱们栖霞坊的手艺,不是谁都能动心思的。”
平儿这才恍然大悟,心头一震。原来是要上供给宫里的!这“翔凤穿牡丹”云锦用赤金和孔雀绒线织成,花样繁复华丽,普通匠人要做好一阵子,奶奶竟早有安排。有这番布置在,借薛家十个胆子,也不敢再放肆了。
“奶奶真是远见!”平儿这下彻底明白了,这是早早就布好了局,用皇家的势来压这些宵小之辈。
王熙凤微微颔首,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重重阻碍看到远处的风云:“告诉张把头,那批云锦是要给天家的,半分差错都不能有。谁敢这时候来捣乱,就是跟皇家作对,自有王法处置!”
这话既是震慑外人,也是安织坊匠人们的心——有了给皇家用的名头,便无人敢轻易动栖霞坊分毫。
处理完这事,平儿又禀报:“对了奶奶,青溪坞那边派人来说,今年那批新稻长得特别好,眼看就要收割了,狗儿说,收成怕是比预想的还要好不少。”
王熙凤听了,眼底掠过一丝暖意,轻轻“嗯”了一声,指尖在膝上的素色裙面上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是胸有成竹的笃定。
平儿迟疑了一下,又低声道:“还有,三姑娘那边……自赵姨娘去了之后,越发闷闷的,饭也吃得少,人瞧着瘦了一大圈,精神总像是恍惚着。”
王熙凤眉尖微蹙,沉默片刻,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素银扁方,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让厨房每日挑些她爱吃的清淡吃食送去吧。再让侍书多照看些,别出什么岔子。”语气里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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