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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邵并没有强迫善禾。在他吻到善禾唇边时,善禾轻微的战栗贴着肌肤传过来,是与从前他们欢爱时完全不同的、惊怯的战栗。梁邵那筑得高高的心墙轰然坍塌,像灵魂骤然回笼似的,梁邵慢慢松开手,错开眸子不敢看善禾,咬唇道:“对不起。”
趁着梁邵松开她的空档儿,善禾忙从他怀中挣脱出来,与梁邵隔出一大步的距离,缩在床榻角落。
方才与善禾告白而染上的潮红,此刻渐次褪去,梁邵扬了鼻尖悲哀地望向窗外,他语调落寞:“对不起,我也很讨厌我自己……”
讨厌自己爱上善禾,讨厌自己没办法与她和离,讨厌自己控制不住想去强迫善禾,逼她留下,更讨厌自己既然决定强扭瓜藤,偏偏又狠不下心。
善禾凝噎住,只哆嗦着手,惊怯地把被人扯开的衣裳重新理好。
闲长的午后,善禾卧在拔步床上,面壁而睡,梁邵歪在罗汉榻上,凝望善禾。时间慢得很,他们把整个下午都浪费在无声的僵持上。时间也快得很,梁邵看着日头慢慢爬到西边,一天似乎就过了泰半,又要到明天了。梁邵害怕明天。
午睡刚醒时,成保领着一位须发花白、手提药箱的小老头儿站在廊下,只听得成保恭声道:“二爷,王郎中到了。”
善禾在里间听得分明,不由纳罕。梁府的生意素来是春生堂的许郎中做的,从来没有请过什么姓王的郎中来。她凝息细听,梁邵趿鞋下地,先走来放下拔步床的帘帐,仔仔细细把善禾掩在里头,才行到门前,声音平和有礼:“晚晚生见过王老先生。”
王郎中捋须点头笑道:“上回来你府上吊唁老太爷,因你兄弟二人俗务繁冗,也便不多叨扰。今儿你请,自是要来的。不知尊夫人在何处?”
梁邵低声答:“内子尚在午憩。老先生稍坐,晚生这便唤她起身。”
说话间,梁邵已折返床前,轻掀帐幔一角,掌心虚按在善禾肩上锦衾,温声道:“善善,王老先生是密州有名的妇科圣手。你前时不是身子不爽利么?正好请王老先生替你调理一二。”
善禾心头骤然雪亮。昨夜他说要完成祖父之遗愿,今番又请妇科圣手王老先生来,分明是要借子嗣之缘由,用孩子拴住她的意思。善禾咬牙道:“我已大好了。”她抬眸,直直望他眼底。
梁邵错开眼不去看她,他置若恍闻似的,兀自朗声道:“祖父遗命,不敢违拗。娘子身骨娇弱,长此以往,总要耽误终身大事,违背祖父之愿。娘子且伸出手来,请老先生仔细诊脉。待身子将养好,才是长久正理。”此话既是说与善禾听,也是说与外间的王郎中听。
不消片刻,外间传来王郎中笑声:“承祧衍嗣,本为常理。”他捻了捻花白胡须,神驰忆起往昔,不由叹道:“从前你们祖父在书院教书时,底下跟了二三十个清贫孩子,无依无靠的,都跟他学夫子之道,都唤他梁阿爹。可惜呐!没想到几十年过去,要么分散各地,要么早早故去。老先生临了的时候,就剩二爷你一个陪在身边了!”
善禾怔然,那二三十个清贫孩子中,自是有她父亲的。梁老太爷之恩,自薛寅到薛善禾,绵延两代,她这辈子无论如何也报答不完。一念及此,善禾心中陡生凉意,直至四肢百骸。梁邵便是再错,尚有一言不假——善禾诞下梁府曾孙,确确实实为梁老太爷生前心愿。梁邵是故意告诉她,善禾承嗣,非但是他的心愿,更是报恩之举。他是要挟老太爷的恩强迫她?
见善禾目光发直,似在思虑心事。梁邵咬了咬牙,自锦衾中执起善禾皓腕,搁在膝上。善禾猝然神思回笼,知他此举何意,忙要将手抽回去,恨恨道:“我不要!”梁邵箍住她手,偏开眼眸,不去看善禾,轻声道了句:“对不住。”而后梁邵朗声道:“劳烦王老先生了。”
重重帘帐隔住善禾和梁邵大半个身子,将他二人的僵持也隔在帐后。王郎中由岁茗引着进内,只见帘帐下露出梁邵双腿和搁在他膝上的一截皓腕,里头的光景则被掩得严严实实。岁茗忙取了脉枕垫在善禾手下,又用帕子覆在手腕处。王郎中屏息凝神,三指搭上寸关处,细细品察脉象。不过片刻,王老先生叹道:“夫人太紧张了些。”
帘帐内,梁邵低头见善禾咬牙阖眼,知她正攥着拳头。他唇齿无声开合,清晰映出两个字的轮廓:“晴、月。”
善禾怔然,他是拿晴月要挟她!
梁邵敛眸看向她露出的那截皓腕,清瘦且白皙,他心窝隐隐作痛,语调却如古井无波:“祖父新丧,我心实悲。老人家黄泉孤单,若得旧人相伴,也算是……全了份念想。”
善禾瞳孔震颤,咬唇死死盯他。
王郎中不明就里,叹道:“可惜旧人亦大多故去了。”
梁邵坦然迎上善禾的眼,他眸底沉静,只平和凝望善禾,轻易间便定了晴月的生死:“全在善善一念之间。”
账内针落可闻。无声僵持片刻,终是善禾败下阵来,紧攥的指节倏然松开,她绝望阖眼,两行泪被挤出眼眶。流到颊边时,梁邵指腹轻轻把泪珠儿拭去,粗糙的掌心,握住她的脸,缓缓摩挲着,他怅声道:“王老先生,有劳了。”
王朗中是惯在内宅行走、熟知大户人家家私的老郎中了,他如今尚耳聪目明,但见帘帐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便大略猜到里头情景。王郎中心底长叹一气,继而屏息凝神,搭指品脉,徐徐说道:“看脉象,尊夫人心气郁结,肝木克土,且气血稍亏,想必前时,已有阴阳不调、月信参差之症吧?”王老先生捻须沉吟:“若要子嗣顺遂,还需徐徐温补,疏通淤滞,调理阴阳。”说罢,王老先生却不即刻开方,又问善禾日常饮食起居等项,待一一理清,才道:“夫人本是根基壮健之人,这两年思虑太重,乃至心神不宁、心脾两虚,身子才渐次亏空下来。依老朽之见,药石倒是其次,须得将这情绪上的症候调理停当了,心境开阔了,这方是正本清源的道理。”
这番话正撞到梁邵心窝,他连声应道:“正是这话!娘子本是心细之人,为这情绪所累是实。先生只管开最好的药,不必吝惜,只盼速将娘子调得身体康健,也不辜负祖父在天之灵。”
王郎中点点头,打开药箱取出纸笔,龙飞凤舞写下方子来,皆是调和气血、疏肝解郁之药,刚要落笔,他又想起梁邵先头说的“承嗣”等话,于是复添了几味催花吐蕊、助孕安胎之药,才把药方交予梁邵了。
梁邵匆匆扫过,甚为满意,旋即唤来成保,要他按方取药,今晚上就熬煮好。王郎中又絮絮嘱托许多话,无非是教善禾日常保养之理,这才躬身请辞。因王老先生与梁老太爷有旧,梁邵亲自送客,正屋内一时间只剩下善禾与岁茗。
善禾支臂起身,见岁茗立在旁边收拾箱笼,她轻声开口:“岁茗,可不可以帮帮我?我想见晴月。”
岁茗背对着善禾,脊背一僵,而后缓缓摇头。
直到此时,善禾才悲哀发现,原来这府里这么多人,不管是待她好的,还是待她冷淡的,都先是梁家的人,都先听梁家的话。她在此间两年,到头来终究是外姓人。善禾知道岁茗夹在自己与梁邵中间也是两难,故此并不强她,趿了鞋掀被下床,刚站在地上,便见门框内夹峙着梁邵,他长身玉立,冷冷望着她。
梁邵送走王老先生后,疾步折返,可走到漱玉阁里,脚步却慢下来。于是踌躇着走到廊下,踌躇着立在门框间,默然凝望善禾,心口绞痛异常。他淡声道:“岁茗,你先出去。”
岁茗忙搁下手中活计,垂头跑出去了。
梁邵掩上门,手落在门闩上顿了一下,终是拴上门闩,才转身朝善禾走来。
善禾立在脚踏板上,见他闩门动作,心底凉了半分,更觉悲愤屈辱。她冷笑着:“我又不是犯人,不必劳烦你这样关着我!”
梁邵不答,只行至善禾眼前,执起她手,强硬着与她十指相扣,声似哀求:“善善,从今往后,我们好好过日子,行吗?”
善禾想甩开他手,却发现这厮紧紧握着,像黏在一处似的。再一用力,十指竟被他攥得生疼。
“不和离了,行吗?”
善禾把脸别过去,不肯看他。
“爱我,行吗?”
善禾心底陡然一惊,她慢慢垂眸,目光落在虚空,轻声道:“来不及了。”
若是早一点,至少在她去丹霞画坊之前,梁邵这般求她、迫她,也许她当真会心软,就此留在梁府,把什么耽误他仕途的念头抛开,这么不明不白、平平淡淡地跟他过一辈子。可如今,她已品尝过自由的味道,她已见识过外头广阔天地的一角,她已聆听过吴天齐对女子人生的论赞,她能靠自己的手赚取银钱,她精心构思的画儿有人愿意付钱欣赏,她如何能把这些抛闪得开!从前她待在这里,她虽叫薛善禾,可她只是孤零零的罪臣之女,是只知报答恩情的空心人。现在,她长出了血肉,奔腾的鲜血在体内流动,她不仅是薛善禾,她还是贺山雪,她头一次找到了自己生而为人的价值,这是千金难买的东西,比情爱更为贵重。
所以,来不及了。
梁邵听出她语气中隐隐的松动,忙追上话:“如何来不及!明明我们来日方长……”
善禾转过脸,盯着梁邵的眉眼,而后目光往下,高挺直鼻、抿紧的薄唇,一一落在她眸中,她心中泛起悲凉。善禾嘴角撕开一抹笑:“话已出口,便是覆水难收。纵使我留下来,这件事永远会横在我们中间,我如何爱你?也许经年之后,我会怀疑,当初之所以留下来,到底是因为爱,还是因为今日你这般求我的模样?若是因为后者,阿邵,我们岂不是把一辈子都耽误了么?”
梁邵鼻音愈沉:“善善,你可以……可以慢慢爱我啊。”
“如果我做不到呢?”善禾立时回道,“就这样强扭瓜藤捆在一起,捆一辈子么?我可以为了祖父的恩情留下来,但这样对你公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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