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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漱玉阁内,梁邵说出善禾“是漱玉阁的粉头”此话后,善禾先是愣了一瞬,而后疯了般拳头如雨砸在梁邵胸前,两腿前后乱踢,没口子地骂梁邵“不要脸”“混蛋”等许多不好听的话。
梁邵哪听得人这般骂自己,当即掣住善禾,膝头压住她乱蹬的双腿,一掌攥住她被缚住的手腕,一掌要去解她衣襟,气得发笑:“是是是!我自是密州第一等混蛋,要不然也看不上薛粉头呀!你承了我家这么大恩情,再还一还恩罢!”手刚递到领口处,尚未碰到衣物,善禾便已低头,倏然咬住梁邵虎口,血味立时溢满鼻腔。梁邵闷哼一声,钳制的手劲也消散了三分。
善禾又羞又愤,狠命咬住梁邵不肯松。她拧眉阖眼,蓦然想起那年在秦淮河畔的窑子里,她就是这样被人捆着手脚,像个牲畜那样趴在角落,等待恩客来买她的肉!她往前走了这么久,自以为苦尽甘来了,到头来还不过是个表.子!刹那间,所有的情绪糊成一团,那些烂在心头的旧事齐纷纷漫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豆大的泪珠断线般汩汩滚落,善禾忽而萌发出“橹折扁舟,灯枯极浦*”之感,她是漂在水中的孤舟,舟底无根,四望无垠。
梁邵早松了手,怔然望着善禾。她被缚的手仍顿在半空,脸色苍白,浑身僵滞,早无方才的挣扎,唯有不停滑落的眼泪和越咬越重的齿关,显出善禾身上唯一一点活气。梁邵看见善禾齿间慢慢溢出血,混着泪一齐没入绣枕的繁复纹样中,虎口的痛楚猝然消弭了,他只看见善禾的泪与痛,像扎在心头的银针。垂在身侧的手愣愣伸出去,指腹缓而有力地抹去血泪,他声音暗哑:“善善……”
“对不住。”他忽觉剜心之痛。
善禾睁开眼,发现梁邵亦在流泪,可她已经不在乎了。从前因为梁老太爷的缘故,因为报恩的缘故,她很努力很努力地待梁邵好,也很努力地去了解过他。她从来没有奢望过,自己的这份“讨好”能让梁邵回心转意,灭了和离的念头,她只是希望自己能对得起良心。可如今,梁邵当真灭了和离的念头,却把她当个妓子玩弄,她再不能为了什么恩情,作践自己的自尊,假装一切皆未发生。
相对无言,唯善禾眸中的决然恨意显露分明。梁邵似被抽了灵魂般,颓然跌坐一侧。腕间的红麝手串早在方才动作中扯断了线,这会子随着梁邵动作,咣当咣当落在榻边木沿,又咣当咣当滚到地上,像被伤得零碎的心。
善禾吐出口中血水,怅然笑道:“阿邵,我们回不去了。”
“彻底回不去了!”她突然吼出来。
言罢,善禾挣扎着起身,趁梁邵愣神之际迅速越过他,趿了鞋立刻往门外冲去。她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只是想跑,跑到没有人的地方,对着青天厚地尖叫,好把浑身戾气通通发泄出去。可是因双手被缚,善禾跑得跌跌撞撞,待行至门前,她哆嗦着拨开门闩,阳光骤然照进屋中,刺得善禾眼前全白。她只顾闷头朝外跑,竟直直撞入平银丝线雀蓝锦袍中。
梁邺踉跄着后退半步,双手稳稳接住善禾两臂。他瞳孔震颤,声线隐隐发抖:“善善……禾?”
铺天盖地的委屈终于寻到一丝丝能够发泄之所在,除老太爷外,梁邺是梁家第二对她好的人,亦是梁家唯一能整治梁邵的人。善禾鼻尖一酸,她像看到梁老太爷般,千言万语哽在喉咙说不出,善禾抬了手臂抹掉眼泪,泣声道:“大哥……”
梁邺垂眸见善禾鬓横钗乱,泪坠薄腮,衣裳皱皱巴巴,领口敞开露出锁骨,两只手被捆在一处,梁邺不觉血液逆流,额角青筋骤然蹦起。再一抬头,但见那混账东西已立在善禾身后几步之处,皱眉抿唇,衣襟敞开,右手虎口大咧咧滴着血。梁邺剜了他一眼,边颤着手替善禾解下缚手的腰带,边咬牙高声道:“成敏!找两个妥帖丫鬟过来,请二奶奶去织蕊楼歇息!”
善禾泪流不止,任梁邺解开腰带。她吸了吸鼻子,猛然想到梁邺是梁邵的亲兄长,再怎么样,他必然先帮梁邵的。一瞬间万念俱灰,善禾发觉,那漂浮于汪洋中的孤舟似乎永远登不上岸,她永远都是梁家的外姓人。善禾想起来,她早就没家了,受了委屈,是没人能替她出头的。善禾哆嗦着得了自由,哆嗦着看成敏领两个平日不大见的生脸丫鬟走近。
一家子姓梁的人,筑在花园后头、常年不住人的织蕊楼,还有保全不了自己的她……
善禾心中陡生惊怖,她知道织蕊楼,两层的小楼,没有院子,把门一锁,里头的人便出不去,除非从二楼跳下来,浑似从前关善禾的那个窑子。
善禾踉跄着后退,忽而肩上多了一只手,梁邵热腾腾掌心握住她肩,声音嘶哑非常:“善善,对不住……”可善禾已全然听不出他话里话外的歉疚与悔意了,她仓皇挣开梁邵的手。
前狼后虎,梁邺、梁邵兄弟皆凝眸盯住她,一个同她说:“善禾,去织蕊楼歇息吧。”一个同她说:“善善,原谅我,留下来,好吗?”善禾已听不出他们语气里的情绪了。她望了望眼前的梁邺,又望了望身后的梁邵,相似的脸,连声音也有些像,似乎都狰狞着。更重要的,他们是亲兄弟,血浓于水、血脉相连的亲兄弟,而她才是此间唯一的外人。
善禾忽觉头痛难忍,像要炸开似的。她咬牙抱住头,蜷着身子蹲下,眼泪扑簌簌坠落,人也如同眼泪珠子一般,往地上坠。
顷刻间,她身上落了四只手。梁邺握住她的手,温声问她:“善禾,你怎么了?”梁邵揽过善禾两肩,急声道:“善善!”他扬声喊:“来人来人!快请郎中!快!”言罢,梁邵打横抱起善禾,阔步往屋内去。
梁邺仍半蹲在廊下,两只手顿在半空,善禾的温度和薄泪尚残留在掌心。梁邺敛眸,缓缓合上手掌,他掸袍起身,望向屋内小心将善禾搁在床榻的梁邵,嘴角忽而扯起一抹嗤笑,梁邺冷声同侍立一旁的成敏道:“取家法来。”
许郎中给善禾诊脉后,说善禾是“忧思惊惧,惊吓过度”,只开了副药方儿,要善禾好生将养,不得受吓、不得动怒。药方是镇定心神的,岁茗和岁纹好说歹说喂了善禾喝下后,没一会子,善禾便沉入梦乡。梦里朦朦胧胧的,周遭浮溢乳白的雾。她像在水面飘着,一直晃啊晃,不知去到何处。身上都是水,湿漉漉的,又冷又难受。直到那座三层高的小楼伫在岸边,善禾猛然意识到,这是金陵!她忙要转向,可楼门大开,楼内飘出三五个大汉,齐奔至她跟前,各抬起她四肢,往黑黢黢的门里一丢。而后是数不清的手,落在她身上,摸她的脸、膀子、小腹、腿骨、脚踝,无数的手把她摸遍了,无数的手把她剥了个精光,还有许多怪异诡谲的笑:“真好皮囊!”“不愧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哥儿几个好生受用啊!”善禾听见自己无声的呐喊。
梁氏祠堂内,梁老太爷灵位前的长明灯泛出悠悠微光。梁邵跪在蒲团上,衣裳褪至腰间。他脊背绽了几条杖痕,狰狞渗出血。梁邵咬牙低头,每一杖落下,皆把闷哼压入喉间,不肯轻易露出。
梁邺把行罚的木杖一丢,坐于太师椅内,气吁吁斥他:“你又闹什么!我早同你讲过,好生待善禾,不要辜负祖父之寄托。如今祖父刚死,你就憋不住了?今儿是把人手都捆起来,下回呢?”
梁邵把头一撇,声音粘沉:“是我对不住她。”
梁邺眯了眼,把梁邵模样望进眼底。他蓦地想起那夹在田契中的和离书,想起善禾常挂在脸上的盈盈浅笑,梁邺喉结滚了滚,方才的怒气消散了三分,声音里却含了点小心试探:“成婚两载,缘分不易。眼见你们成为怨偶,为兄也不忍心。热孝里头就闹成这样,还请了郎中来,过几日想必半个密州都知道咱们家出了对斗成乌眼鸡的怨偶,还把人手都捆住,连祖训家风都不要了。阿邵,既然过不得了,不如就此撂开,为兄替你把这事料理干净。”
梁邵怔住,他梗着脖子道:“阿兄,这话何意……”
“和离。”梁邺错开眼,正色道,“休妻,绝无可能,祖父在天之灵也不愿见你休妻的。和离书我替你写好,等善禾养好身子了,我当即领她去官府过文书,再送她回——”
“不行!”梁邵急促打断他,笃定道,“我绝不和离。”
梁邺指节紧紧扣住扶手,咬牙道:“今日都闹成这般模样了。”
“那也不和离。”梁邵仰头戚戚地望他,“娶善善是祖父意愿,不和离是我的意愿。哥哥,你能不能帮帮我?我惹恼了善善,不知如何哄她,可我真的不愿和离,我真的想同她过一辈子。”
梁邺垂眸睨这被宠溺得近乎霸蛮的弟弟一眼,扯了唇瓣冷嗤道:“若她经此一事,心灰意冷了呢?”
梁邵忙摇头:“不会!善善不会的!”他蓦然想起善禾的那些话。他匆忙否定梁邺,亦是否定自己心中的猜测,喃喃说:“她说好的,她说攒钱给我买软甲,她说我们会有个孩子,她说……”
“阿邵。”梁邺霍然起身,他实在不想听梁邵细数他与善禾的过往,“你若真心对她,自该好好待她。莫把她弄跑了,才去后悔。没人天生该等着你。”
梁邺往外走去,掠过梁邵时,驻足沉眸望他:“她嫁与你两载,虚有梁二奶奶的空名,可真有几日得过梁二奶奶的尊重与体面?若你是为了祖父的缘故不肯和离,倒也不必,我想祖父在天之灵,也不愿见你二人彼此煎熬,生生过成怨偶。若你是真心对她,那更不该了——”
梁邺声音愈沉:“看今日情形,你的真心于她而言,无异于樊笼枷锁。阿邵,你若真的为她着想,不如就此放手,让她去寻自己幸福。若她想得明白,与你是一样的心意,自会回来寻你。”他原本是想劝梁邵好生待善禾,不要辜负人家,可话到嘴边,却变了意味。不知怎的,他忽而希望善禾离开阿邵。梁邺为这龌龊心思,心神震颤,他忙强压住情绪,勉力把自己摆在兄长之位上。
梁邵闻言身形一滞,慢慢垂下头。
“今夜在爹娘、祖父跟前,你好生思过罢。”梁邺沉沉开口,而后甩袍走出祠堂。
待得梁邺一走,看管祠堂的仆人忙小跑进来,将金疮药膏等物搁在梁邵身边,躬身道:“遵大爷吩咐,今晚二爷在祠堂思过,明日一早奴才来给您开祠堂。”说罢,仆人弯腰退出,锁上祠堂门。
*橹折扁舟,灯枯极浦:自己瞎想的,不是引用。大概的意思是:小舟的橹断了,远方河滩的灯灭了,一叶扁舟孤独在水面漂浮,没有方向,没有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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