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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青踏进院门时,东方已透出蟹壳青。楚蒲正在院中晾晒刚浣洗的被面。她站在木凳上高高举着手臂,将湿重的布料奋力抖开搭上晾杆。雪白的棉布在清晨的冷风里猎猎作响,翻飞起落,像一片片被风扯乱的柔软的云,又似挣扎欲飞的倦鸟。听见院门被推开的轻响,她回过头来,见是他,脸上便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笑意。楚青默默地走过去,在她从木凳上跳下来的瞬间,伸出手紧紧抱住了她。像一剂救命的良药,瞬间抚平了他那颗狂跳不止要从胸腔里挣脱出来的心。楚蒲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臂在颤抖。她放下手中整理被角的活计,转而拍了拍他冰凉的手背。“怎么了?”她没有追问他为何彻夜未归,“是遇上什么事了?”“……嗯。”楚青应了一声,却避而不答。他就那样抱着她,从她温软的身子里汲取支撑自己站立的全部力气。过了很久,他轻声说:“阿姊,我会用功的。”她虽不知晓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从他这简短的六个字里,听出了不同寻常的决绝与千钧分量。她立刻便明白了,这份决绝是为了她,也是为了她们那个不容于世的未来。楚蒲的眼眶泛起一阵细密而酸楚的疼。她转过身轻轻挣出他的怀抱,然后伸出双手捧起弟弟那张年轻却写满疲惫的脸庞。脸颊冰凉,他的眼底还残留着未曾散尽的惊惶与血丝,眼尾耷拉着。“我知道。”楚蒲用指腹一点一点地将他眉头抚平。她的眼底有骄傲,有信赖,但更多的是满溢出来的心疼。“我的阿青,”她凝视着他的眸子,“从来都是最棒的。”自那日后,楚青依旧沉默寡言,依旧包揽了家中大部分的杂活,可眼中却燃起了一簇不眠不休的火焰。他将自己全部的时间与心力,都投入到了书本之中,以一种近乎自毁的姿态,疯狂地汲取着那些能够为她们凿穿绝境的机会。白日里,他在村塾听学,目不离卷;回到家中,便一头扎进书里,直到三更梆响。夜深人静,楚蒲早已睡下,他的桌前却总是亮着灯。他进食的时间越来越短,歇息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楚蒲常常在半夜被冻醒,探手一摸,身边是空的,衾枕冰凉。她便知道他又在熬油费火。她会起身为他端去一碗热汤,或是一碟细心剥好的果子,然后什么也不问,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陪他捱过这漫漫长夜。她们之间的话语,在无形中变少了。但每一次无声的对望,都胜过千言万语。那份不见天日的爱恋,在此刻被淬炼成了更加坚不可摧的默契与支撑。他为她们的未来焚膏继晷,她便为他护住这方寸可以让他安心燃烧的天地。如此高强度的消耗,终究是掏空了他本就不算强健的身体。一个寻常的夜。楚蒲被一阵细微的压抑着的呻吟惊醒。她睁开眼,发现楚青并不在身边。那痛苦的呻吟声,正是从堂屋的方向断断续续传来。楚蒲立刻掀被下床,连外衣都来不及披,循着那微弱的光亮,快步走了过去。楚青趴在书案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他右手还死死地握着那支笔,左手则成拳,用力地顶着自己的胃部,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将他额前的碎发都浸得湿透,黏在苍白的皮肤上。油灯的火苗在他毫无血色的脸上跳跃,映出他扭曲的眉眼。他竟是疼得连腰都直不起来,却依旧不愿放下手中的书本。“阿青!”楚蒲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惊呼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去。手碰触到他冰凉的指尖,让她心疼得无以复加。听到她的呼喊,楚青才费力地抬起头。看到是阿姊,他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干裂的嘴唇因为剧痛而微微哆嗦。“没事,阿姊……”他开口,气若游丝,“可能……可能就是有点饿。”饿。楚蒲的眼泪滚落下来。她这才想起,他为了能多省出一点温书的时间,晚上那顿饭只胡乱扒了几口。她红着眼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转身便冲进了厨房。用最快的速度生火淘米,为他熬煮了一锅滚烫粘稠的白粥。等楚蒲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粥回来时,却发现他又已经重新拿起了笔,正对着一篇策论蹙眉沉思。楚蒲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单薄如纸的背影,端着粥碗的手,不受控制地颤动起来。这个曾几何时还需要她抱在怀里轻声哄慰的弟弟,这个会因为一点委屈就红了眼眶的孩子,如今正用他那单薄的肩背,试图为两人扛起一个无法想象的未来。楚蒲伸出手,拿起放在桌上已经有些干枯褪色的蒲草兔子。蒲草,生于泥泞,长于水畔,看似柔弱,其茎却韧性无比,百折不断。她想,能像这蒲草一样与他紧紧地缠绕在一起,相伴一生,便已经是命运所能给予的最大的仁慈了。而这份奢求的仁慈,要一点一滴地从悬崖峭壁上生生搏来。日子就在这般苦熬与无言的期盼中,淌淌而过。转眼冬雪消融,春草复绿,又逢夏木葱茏,秋叶飘零。又是一年上元佳节。往年此时,她们也总是这般在万家灯火中,于无人处许下了各自的心愿。只是那时的心愿,还带着几分懵懂的迷茫与深藏于心的惶恐。这一年的上元节前,那位曾给予楚青莫大启示的仙医,也曾再次路过。她来向他们道别,只说青州南部突发大疫,死伤枕藉,哀鸿遍野,她需即刻南下救灾。从此山高水长,前途未卜,只道有缘再见。她背着药囊,飘然而去,再无踪迹。今夜,她们没有再去镇上最热闹的街市,去挤那片人声鼎沸、流光溢彩的灯海。楚蒲牵着楚青的手,两人携手去了村子后山那条僻静的小河边。夜空被远处青阳镇的万千灯火映得一片微红,像一块铺展开的胭脂缎子。但她们头顶的这一方小小天地,却星河低垂,寂寥无声。只有潺潺的流水声,和风过枯黄蒲草丛的簌簌声,在耳边温柔低语。楚青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两只小小的模样略显稚拙的兔子灯。灯的做工比买的要粗糙许多,纸张的边缘有些毛糙,竹篾的骨架也扎得不那么匀称。看得出来是他于繁重课业间隙偷得片刻闲暇,凭着记忆一点一点亲手做的。他点燃了灯芯,将其中一只递给楚蒲。“阿姊,许愿吧。”楚蒲接过那盏灯,她看着烛火在纸做的兔子眼睛里轻轻跳跃。她闭上眼,于心底最深处,许下此生最为真心的愿望:“愿我的阿青,此生平安顺遂,前程似锦无忧。”许完愿,两人一同蹲下身,将那两盏承载着她们全部未来与光明的灯,轻轻放入了漆黑的河水中。两团温暖而微弱的光,在幽暗的河面上,短暂地分离,又很快被无形的流水推着,不由自主地依偎在了一处。它们随着涓涓细流,打着旋儿,晃晃悠悠地漂向未知的下游。最终,融入了远处那片属于尘世间的光热之中,再也分不清彼此。河水沉默地载着这一点微火,这沉甸甸的愿望,流向远方。岸边的蒲草丛,在夜风中轻轻地摇曳着,相依相偎。它们的根茎,在冰冷潮湿的泥土之下,缠绕一处,坚韧而沉默,亘古如此。(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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