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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妾说完,一头撞死在身边士兵的刀刃上。殷红的鲜血顺着寒冷的刀刃缓缓流下,双方大战,场面一度混乱。他的副将陆长渊机敏擅战,趁机抢回稚子,快马奔回大营,却又遭大批陈军截杀。陈王想让他们都死在这里。他们只率了一支精锐回幽州,敌强我弱。皇帝至今不愿意想起那场战斗,全是血。他的下属,他的副将,他的手足兄弟们,他们昨日还一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说等将来王爷登基,高低讨个威武大将军当当。永远没有那一天了。幽州是他发家的地方,皇帝登基二十余年,从未踏足幽州地界一步。于他而言,那不再是生他养他的地方,是他兄弟们的埋骨之地!满地残肢断臂,收敛衣冠,分不清谁的胳膊谁的腿,至今想来,仍是锥心之痛。死了那么多人,可笑的是,他活着,他的孩子活着。他的兄弟们为保护他而死,他兄弟的孩子,代他儿子受死。陈兵紧追不舍,陆长渊逃至幽州老家,把自己年纪相仿的儿子和幽州王之子互换衣裳,引开追兵,他趁乱携子北逃。那孩子被乱刀剁成了肉泥。幽州王大恸,回到大本营之后,连夜撕毁议和书,对陈王宣战。两方打仗,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谁都不知道老天哪日收走这条命。大战前夕,幽州王带着孩子,去了一趟陆长渊的营帐。他道:“兄弟,我为王爷,你为副将,名分虽分尊卑,但你知道,我一直拿你们当亲兄弟。”“要是早知如此……我断然不会允许你这样做。”陆长渊沉默,自古忠义难两全,那是他的骨肉血脉,他也痛。幽州王叹了口气,“长渊,你失去一个儿子,我还你一个儿子,你先别慌,听我说——”“陈王与我不共戴天,不将其挫骨扬灰,难消我心头只恨!只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赢。”“你膝下只有这一条血脉,说句难听的,他日马革裹尸,谁给你哭丧摔盆?放心,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既将孩子给了你,日后于我再无瓜葛。”“不管将来如何,他永远是你陆长渊的儿子。”……思及过往,皇帝威严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哀伤。当年活下来的那些兄弟们,他个个没有亏待他们,加官进爵,封妻荫子,至少保他们三代富贵无极。长渊封陆国公,世袭罔替。他如今过得很好,有妻有妾,他发妻又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他的美妾为他生下一个千金,儿女双全,高官厚禄。生前位极人臣,死后入忠烈祠,与他一同,享万世香火供奉。他自认,对得起他。他总是不自觉关注陆奉。他被养得很好,相貌英挺,允文允武。他把幽州军交给他,他第一次上战场,就一人一马单骑闯敌营,斩下多颉的人头。他十几个孩子,唯独这个被送出去的儿子,最肖他。他或许是老了,总想起以前的事。他这一生有很多女人,那福薄的妾并非绝色,他连她的鼻子眼睛都记不清,却总想起那天殷红的血,和她凄厉地叫喊。她用她的命为他们换来一线生机,她求他,去救他们的儿子。皇帝曾在文化殿设酒宴,他没穿帝王衮服,一身便衣常服,亲自给陆国公斟了酒。他道:“长渊,一晃二十多年,时过境迁,我总梦到从前的事。那些死去兄弟们,幼麟、青松,凌峰……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如今他们也该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陆国公一如多年前沉默寡言,举杯道:“圣上,往事不可追,您勿伤怀。”“是啊,都过去了。”皇帝叹息一声,“当年兄弟们浴血厮杀,才有你我如今的光景。朕……我这些年,从不敢忘却你们的辅佐之情。”陆国公道:“圣上待臣等恩重如山,臣也不敢忘却圣上的恩德。”“既然如此。”皇帝看着陆国公,眼含殷切,“我待你不薄啊长渊,你如今儿女双全,膝下承欢,那你、你能不能——”——能不能,把我的儿子,还给我啊?皇帝眸光含泪,陆国公闷声喝酒,两人不欢而散。皇帝动了心思,一发不可收拾。他想,他会给长渊很多补偿,加封异姓王,赐免死金牌、丹书铁券,他什么都愿意。他是天子,承受天命,富有四海,没什么是他拿不起的。可他没想到,长渊,没了。急病,太医赶到时,身体已经僵了。皇帝看着在棺椁前披麻戴孝的陆奉,几番嗫嚅,最后什么都说不出口。当年那些兄弟们,又走了一个。怪不得天子自称“寡人”,寡人,寡人,他当真成了孤家寡人。当年那一轮荒凉的圆月下,他说让这个孩子为长渊哭丧摔盆,竟一语成谶。后来发生太多事,陆奉断腿,性情大变,执掌禁龙司,今年他的妻子再度有孕,皇帝才恍然惊觉,他这个儿子,已经快到而立之年。他也垂垂老矣。在有生之年,他能听他叫一声“父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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