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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屋!快进屋!”
李家淙低着头进门。刚好看见他爷坐在炕头,手里抄着苍蝇拍,冲他点了点头,便开始打苍蝇。在李家淙的印象里,他爷几乎没说过几句话,本本实实的老农民,皮肤黝黑,手掌粗糙,眼里最珍视的是地里的苞米。
他奶把他的书包拿下来:“吃饭没?”
李家淙摇了摇头:“没吃,我不饿,奶,我想睡一觉。”
“好,坐车累,你休息!那屋给你收拾出来了,去那睡,被和褥子都是我给你新打的!”
李家淙进到隔壁的小屋子里,屋内幽暗阴凉,门口一个大水缸,上面一个铁锅似的盖子,他一进门,差点给撞下来,他奶伸手扶稳:“这个水缸接水的,加点小心,以后你渴了,就舀这里的水。”
水龙头淌下来的水灌了一大缸,是生水,舀水的东西是个半个葫芦,看起来很剌嘴——李家淙感觉喝完这缸里的水他就可以乘坐120回到他的城里去,堪称完美。
这个区域是厨房,有口生了锈的灶,再往里,左手边有一个小门,是卧室,里面一大铺两米的炕,和一个棕黄掉皮的电视柜,四处的墙皮凹凸不平,微微发黄。新打的被在炕尾堆着,露出来的炕皮是粉红色的大牡丹,炕头那已经烧焦了,黑了一片。
太破了,李家淙闭了闭眼,压下叹息。
他奶铺完炕走了,李家淙一个人在炕沿儿静坐了半天,才蹬掉鞋子,爬上这张大炕,膝盖跪上去的那一刻,他骂出声来,炕硬得硌人,像跪在了地上。他艰难地躺下,从衣服兜里拿出一台随身听——从家偷偷带出来的。
扣入磁带,戴上耳机,又重新躺回去。闭上眼睛,按下播放键,是林忆莲的《夜太黑》——
“这世界正如你想要的那么黑,霓虹里人影鬼魅,这城市隐约有种堕落的美。如果谁看来颓废,他只是累……”
李家淙醒来时,将近傍晚,耳机滚落在一边,他看着陌生发霉的天花板,伸手去摸书包,在里面掏着掏着,突然皱眉,手从书包里拿出来的时候攥着两样东西。
一包烟和一封信。
烟是他要拿的,信不是。他撕开信封,国企工厂特有的信纸,上面的笔迹是他爸的,应该是临走的时被偷偷塞进来。
信上的李副厂长一改凶狠面孔,言辞恳切,很真诚地希望他能痛改前非。李家淙边看边向下扯嘴角,摆出嫌恶的表情。
这一切的起因是这学期他因风纪问题,被全校通报批评。换句话说,谈恋爱被学校抓了。青春期恋爱简直近乎本能,但这种事对于大人们来讲像是蒙着羞耻的布,一旦被学校发现,就会打上或“早熟”或“不正经”的标签,
女孩家嫌丢人直接办了转学,临走时,塞给他一封分手信,他嫌麻烦,不想重新适应学校,家里拿钱疏通后,没记过留档,就是看着自己的大名赤-裸地在通报栏里挂了五天。
他那“出人头地”的爹——李副厂长丢了一把老脸,回家就用皮带抽了他一顿,又搜他房间,顺利地发现了黄色录像带和性感封面杂志,全部没收后,送他一张大巴票,一个大飞脚,他就出现在了这儿。
迟钝隔绝的农村,没有游戏机,没有录像带,没有漂亮女孩儿。
信的最后写道:爸当年就在那间小屋子里考上了大学,萤窗雪案,世路总是艰辛,总有一天你会理解我的用心!
李家淙读到最后内心仍然毫无波澜,没有被打动他,他爸说的一切在他看来完全没道理。他爸希望他要脸,但李家淙不知“脸”为何物,大名被挂在通告栏上时,他天天路过,没有耻辱感,谈恋爱怎么了?耽误谁了?就连被分手时也是,那好似痛中之痛的决绝分手书,他看过就搓成团扔了,出去打了一场痛快的篮球,几个礼拜后,女孩长什么样都没印象了。
然而整件事对李家淙而言,最大的损失和代价就是这个暑假要在这么土不啦叽的地方度过。
理解不了李厂长的用心,他只想寻开心。
李家淙撕开烟盒,用嘴唇噙了根烟出来,摸着兜里的火,走到门外。他站了片刻,以防省得路过的老头儿大妈看他像见稀罕的西洋画似的,于是叼着烟绕去了房后。
后面是一片苞米地,他往地里走了几步,寻了一块平整的地,蹲在垄沟边,搓燃打火机。火光刺眼,李家淙抬起头,夏风拂面,天快黑了——
天快黑了。村里放羊的都在赶羊回圈,山上那一片草长得不茂,绕很大一圈,羊才能吃饱。
李盛蹬着二八的自行车,从土坡上俯冲下来,溅起的白色的石子,哗啦啦响,蹦到腿上。他穿着宽松的白背心,手臂肌肉紧实,线条流畅,后心被汗浸透了。身后一大批羊群,跟着他,从山坡上往下溜。
沿着路骑下来,他往旁边自家苞米地里一扫,瞄见地头那有一个猩红的点儿,这时节地里种的苞米还熟,没人来偷。
隐秘的地里,蹲着抽烟,估计是……
李盛骑得飞快,大喊一声:“哎!别上我家地里来拉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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