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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军仿着五军都督府,将十万将士分为五营。因着上次假痘苗之事牵扯最多的就是后军营,因此京城来的那些个人差不多都被安插进了后军营,这会儿正聚在一处饮宴呢。
酒过三杯,便有人起身借故离席。此刻外头的营地十分安静,只有旗杆上悬挂的气死风灯笼洒下些光线,将黑暗略略照破了些。此人就借着这点灯光,向另一处营房走了过去。
虽说因城外北蛮虎视眈眈,兵士们都是枕戈待旦,并没有肆意说笑,但既然是除夕,总还时不时能听见几句笑语之声。只有这一处营房,安静得如同坟墓,非但没有说笑声,就连进出的人也都轻手轻脚,似乎生怕出一点儿动静惊扰了什么。
来人刚走到营房门口,就见一个亲卫提着个食盒垂头丧气地出来了,迎头撞见他便敷衍地行了个礼:“周千总怎么过来了?”
“初一,王爷可用饭了?”周千总并不在意这亲卫的态度,笑眯眯地问。其实看见这亲卫的模样,他就已经知道答案了——安郡王妃的死讯传来之后,安郡王就在营房里再没露面,两天了,据说饭食怎么送进去的,就怎么端出来。也幸好这几日北蛮没有进攻城关,要不然他这样子,恐怕还要误了战机呢。
初一没什么好气地道:“王爷略用了些。周千总究竟何事呢?”
他是安郡王的亲卫,并不属军中,所以周千总管不到他,态度上也就有些放肆。不过这时候周千总哪里会与他计较这个,抬起双手,晃了晃左手提着的一个酒囊:“我来寻王爷小饮三杯。”他右手还提了个小食盒,显然是下酒菜了。
军中不得饮酒。虽然将官们有些特权,但定北侯父子与沈数却从来都是以身作则,凡在营中便是滴酒不沾的。初一皱眉看着那至少能盛两斤酒的皮囊:“王爷从不在营中饮酒。”
周千总碰了个钉子,然而心中早有准备,只笑道:“今日除夕,略饮几杯也无妨。何况此处是后军营……”纵有战事,也是前军先行迎战,后军营且早着呢。
初一正在犹豫,营房里已经传出沈数有些沙哑的声音:“谁在外头?”
“王爷,下官周衍。”周千总抓住机会,绕过初一径自进了门,“众人都在席上,唯独不见王爷,都惦记着呢。教下官送酒菜过来,王爷也略饮几杯,驱驱这寒气也好。”
房里只点着一支军中用的普通油烛,不但光线昏暗,且有股子呛鼻的气味。周千总在营房里用的当然不是这种蜡烛,下意识地咳嗽了一声,似乎想把这股油烟味儿咳出去。
沈数身上的衣裳揉得皱皱巴巴,眼睛里布满红丝,似乎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了。他瞥了周千总一眼,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酒囊上,略一犹豫,还是伸伸手,示意周千总坐了下来。
初一跟着进来,面带忧虑之色:“王爷——”
沈数把手一摆打断了他,接过酒囊先仰头就灌了几口。他神色憔悴,下巴上满是胡茬,灌酒的动作似乎想把一切烦恼都跟着酒灌下去似的。初一满面担忧,但最终也没阻止他,只将手里的食盒又打开来,将里头的东西重新布到桌上:“王爷先喝碗粥吧,这样空着肚子饮酒,若是——对身子不好……”
他虽然及时把话咽了回去,然而连周千总都听得出来,他原先想说“若是王妃知道”的。沈数自然更听得明白,一甩手就把粥碗推到地上去了,哑着嗓子道:“出去!”
他在军中也是令行禁止的,初一不敢多言,快手快脚收拾起地上的碎片,退出去了。然而听脚步声就知道,他并未离开,只是守在门外。
周千总倒也并不在意。他知道初一是沈数的心腹,便是当着他的面说什么也无妨,更何况有他在外头守着,倒不怕有人偷听了。
“王爷——”周千总打开自己带来的小食盒,从里头取出几碟下酒菜,“还是要保重身子,否则王妃地下有知,也要惦念王爷的。”
“你住口!”沈数瞪起眼睛,似乎马上就会把那皮酒囊摔到周千总脸上,“王妃好好的在京城,什么地下有知,你敢咒她!”
周千总没想到他竟伤心到如此地步,连现实都不愿正视了,不由得心中暗喜——若是沈数不伤心,只怕这游说还难以成功,但他既如此在意那蒋氏,大事可定了。
“哎——”周千总先叹了口气,“王爷说的也是,王妃好好的在京城呢,虽说这日后怕是无缘,但总归人还是活着的……”
“你说什么?”沈数正在仰头灌酒,只乜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
周千总故意露出一丝诧异:“王爷不知?哎——是下官失言了,失言了,下官没说什么。王爷慢慢喝,下官告辞——”摆出一副起身要走的样子。
沈数将手里酒囊一摔,一把抓住了他:“你刚才说什么!”
他手劲极大,攥住周千总的手腕,那几根手指就如铁条一般,握得周千总呲牙咧嘴,只觉得手骨都要被捏碎了,勉强忍着疼道:“下官没有说什么……”
沈数冷冷盯着他,突然冷笑道:“你是于家的人!”
此次朝廷派到西北来的这些人里,周千总人所共知,乃是皇上指派的,不属于党。可是现在沈数这么一说,他只微微一怔,就笑了:“果然瞒不住王爷。”
沈数仍旧紧攥着他的手:“你们究竟意欲何为?”
周千总在家里也学过些拳脚骑射,对外号称是武举人考上来的,然而都是些花拳绣腿,此刻被沈数这么握了一会儿,就觉得实在撑不住了,连忙道:“王爷就不想知道王妃出了什么事?”
沈数盯了他片刻,缓缓放开了手:“不装模作样说自己失言了?”
周千总也不在意他这句讽刺,微微一笑坐了下来:“王爷是聪明人,下官装腔作势,倒惹得王爷笑话了。只是下官今日过来,着实是有事与王爷相商。”
沈数弯腰捡起刚才摔到地上的酒囊——酒被那一摔洒了一半,好在里头还留着些。他仰头又灌了一大口,才冷冷地道:“我与于家没什么好说。”
“王爷此言差矣。”周千总不慌不忙地道,“难道王爷真不想知道王妃如今在哪里?”
沈数灌了几口酒,眼睛已经通红,恶狠狠盯着他,半晌才道:“她在哪里?”
周千总压低声音:“王妃如今在秋凉殿住着呢。”
沈数怔了片刻,提着酒囊的手微微发起抖来。周千总冷眼觑着,口中道:“人既在宫中,为何会传了死讯出来,王爷想必心里也明白吧?”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能做如此安排的,非皇帝莫属。周千总窥探着沈数的神色,慢慢地道:“下官听说,王妃与已故皇长子妃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并非仅仅是容貌相似,听说已故皇长子妃也是个慈心之人,济苦救贫,仁心仁德,这才是与王妃神似之处呢。”
沈数狠狠攥住了酒囊,将硬硬的生皮都握得变了形:“你究竟想说什么?”
周千总看看那酒囊,只觉得刚才被沈数攥过的手腕又在疼了:“下官是想问问,王爷可还想与王妃重聚?”
“如何重聚?”沈数哑着嗓子反问,随即冷笑起来,“于家人可还记得,当年我母妃是怎么去世的?”
这个问题,周千总早就得了授意,胸有成竹地答道:“说起此事,王爷怕是误会了。”
“误会?”沈数眼睛一翻,目光锐利,“莫非太后想说,我母妃之死,非她所赐?”
“自然不是。”周千总被他盯得后背有些发毛,强自镇定地道,“王爷细想,所谓太后不容先贤妃,无非为着太子之位。然而当时今上已经八岁,进书房读书已有数年,天资不差,又养于中宫,身份亦是不低。而先贤妃身份虽贵重,毕竟也不是皇后,王爷也就不是嫡出。自古若非立嫡便是立长,王爷与今上皆非嫡出,今上已将长成,而王爷不过才降生,太后又何惧之有呢?”
沈数冷笑:“她惧的是我母妃的娘家。”惧的是西北手握兵权的定北侯府。
这话也在预料之中,周千总继续说着早就备好的说辞:“名不正则言不顺,难道定北侯还能举兵造反不成?只为拥一稚子,天下百姓要如何议论呢?”
这话似乎驳倒了沈数,默然一刻才道:“那我母妃因何身亡?我却不信是产后之症,更不信是蒋太医误诊之故。”
他说的蒋太医就是蒋方回,那可是安郡王妃的祖父。所谓爱屋及乌,周千总就是再笨也知道不能将责任推到蒋方回身上去。幸好这答案他也早就有了,轻咳了一声道:“实不相瞒,虽说不是太后所为,但与于家——却也有些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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