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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他努力咽下酸楚,随识迷和陆悯一道上山。这山间的一草一木仍和十几年前一样,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还有回来的一日。心下感念师父的恩情,也感激这位小师妹的成全。
&esp;&esp;玄机堂,是整座灵引山的中心,建在千根偃木支撑的平台上。正堂和迂回的通道落差将近十丈,人还未到台阶前,远远见一个穿着天青衣袍的老者站在围栏前,那身影极熟悉,即便过去多年,似乎也未见有什么改变。
&esp;&esp;识迷叹息:“师父一直惦念着师兄,得知你回来,走出正堂迎接了。”
&esp;&esp;顾镜观两眼直直望着上首,蹒跚地登上台阶,石阶那么高那么长,好像总也爬不到头似的。
&esp;&esp;终于登上平台,他扑通一声跪下,膝行着叩首向前,“不肖弟子顾镜观,叛出师门十五年。今日回来领罪,请师父重重责罚。”
&esp;&esp;危真人的视线徐徐落下来,落在这多年未见的得意弟子身上,眼神中混杂了太多情绪,有责难、有无奈、有悲悯,也有无尽的欢喜。
&esp;&esp;也许时间真能冲淡一切,曾经的怨怪化成一声长叹,危真人垂手搀住了他的手臂,“为何现在才回来!这些年飘荡在外,吃了很多苦吧?”
&esp;&esp;这句话,让一向淡泊的顾镜观泣不成声。苦也好,累也好,都化成了对师父无比的愧疚。愧疚于辜负了师父的希望,也愧疚于十五年来未能在师父跟前孝敬。
&esp;&esp;师父态度的转变,意味着多年的心结解开了,师徒冰释前嫌。识迷小心翼翼想,说不定师父原谅了师兄,自己也能乘一乘东风。毕竟自己的过错比师兄还轻一些,妙若是偃人,陆悯只是半偃而已。
&esp;&esp;于是她壮胆叫了声师父,“您只顾和师兄叙旧,对阿迷视而不见吗?”
&esp;&esp;危真人这才转头望过来,笑道:“早就看见你了,不过一时顾不上你罢了。”一面说,一面望向陆悯。只消一打量,面色便阴沉下来,诘问识迷,“这位就是你的郎子?”
&esp;&esp;识迷顿时满脸心虚,心道坏了,劈头盖脸就要臭骂。师父那双眼睛洞察微毫,一眼就看出来了。师兄的事尘埃落定,是因为妙若已死,无需再追究,而自己犯下的事却是热腾腾新鲜出炉,恐怕没有那么容易过关。
&esp;&esp;硬着头皮刚要点头,一旁的陆悯向危真人拱起了手,“燕朝太师陆悯,见过真人。”
&esp;&esp;“还是位太师。”危真人睨眼问,“成了婚?是假夫妻,还是真夫妻?”
&esp;&esp;这个问题问得识迷无地自容,脑袋几乎要耷拉到地面。还是陆悯不卑不亢,坦然道:“我与阿迷日久生情,从未想过弄虚作假欺骗真人。这次我随她回来,就是向师门请罪的。真人对阿迷恩重如山,陆某亦敬重真人,若她与我的婚姻违反了门规,令真人不满,陆悯愿替她领罚,只求真人宽宥,保全这份师徒之情。”
&esp;&esp;危真人的脸色愈发不好了,转头问识迷:“你下山之前,为师千叮咛万嘱付,与你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esp;&esp;识迷跪地说是,“弟子记得。偃师不得与偃人生情,违令者自废双手,逐出师门……可是师父,他不是偃人,他已经是生人了。”
&esp;&esp;“生人?”危真人反问,“他能不用你的血续命,一日复一日活下去吗?半偃与偃人没有区别,甚至更难把控。你们都怨怪门规苛责,但你们不知道,不许你们与偃人生情,是在保护你们,不令
&esp;&esp;你们被情胁迫,沦为偃人的血匮,你们明白么!”
&esp;&esp;识迷匍匐在地,羞愧道:“弟子懂得师父的一片苦心,可事情已然如此了,求师父原谅弟子,给弟子一个机会。”
&esp;&esp;危真人并不容情,寒声道:“你可以不回来的。若是不回来,师门便不会追究你,你在那万丈红尘中耗光了精血,为师也不知道。”
&esp;&esp;“回来,是因她看重师徒之谊。”陆悯放低姿态哀恳,“请真人看在她一片孺慕之情的份上,原谅她施舍皮囊与我。我对她绝无半点算计,余生都会坚守与她的盟誓,不会伤她半分,求真人成全。”
&esp;&esp;危真人哼笑,“你要活下去,月月都会伤害她。半偃如残灯将熄,只有用她的血才能重燃。她为你续一次命,身上就多一道伤口,你竟说不会伤她,真是笑话!”
&esp;&esp;已然没有多费唇舌的必要了,危真人直直望向识迷,“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是自毁双手,二是将他投入火堆,你选一条吧。”
&esp;&esp;顾镜观见状,死去的记忆又再一次浮现在脑海。他仓惶求情,“师父,他们走到今日,有许多因缘际会……”
&esp;&esp;危真人抬手阻止他,示意他不必说下去,“我危寻执掌灵引山四十年,一生虔心教授弟子,却没能教出一个德行无可挑剔的传人,我也有愧师门。弟子犯过,过在己身,我稍后自会去三戒堂领罪,辞去山主之职。”
&esp;&esp;识迷万没想到,自己的随波逐流竟会引发这么严重的后果。她吓得大哭起来,“师父,我错了,我甘愿领罚。您废了我的手,把我逐出师门吧,只求师父保重自己,不要去三戒堂。”
&esp;&esp;她托着双手,高高举起送到危真人面前。但还没等危真人有动作,陆悯便将她拽了回来,回首对危真人道:“为什么要毁了双手?既然门规不近人情,那便没有遵循的必要。真人口口声声指责我伤害她,如今却要毁她双手,我已分辨不清了,究竟我与真人,哪个伤她更深。”
&esp;&esp;他的这番话,令危真人更为不悦,“既入山门,就要守山中的规矩。解识迷是灵引山弟子,师门发落门徒,外人无权置喙。我知道太师手握权柄,这小小的灵引山若引大军攻打,即刻便会灰飞烟灭。”边说边望向识迷,“你师兄只是违反了门规,而你却要让灵引山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阿迷,你是为师一手带大的,没想到,你就这样报答你的恩师。“
&esp;&esp;识迷怔愣片刻,铁青着脸说不,“就算弟子死,也不会给师门招来灾祸。”她没有再迟疑,一把推开他,“你走,不用管我。”
&esp;&esp;陆悯咬着牙,脚下未挪动半步,“我不会让你遭受酷刑。真人若不能宽恕,就让我一人来承担吧。”
&esp;&esp;识迷低叱,“别发疯,会被活活烧死的!到底是一双手重要,还是一条命重要?”
&esp;&esp;两下里计较,当然是命重要。可作为男人,不能在受她恩惠之后,又毁了她的一生。
&esp;&esp;“我本就是将死之人,因为你,才又苟活了半年。”他珍惜地拢起她的手,视线在每一个指节上流连,“你这么好的手艺,不能就此断送。若为了保全我,余生落下残疾,我也没有颜面面对你……”
&esp;&esp;识迷急切地打断他,“我把学会的一切都还回去就是了,你别来凑热闹。”
&esp;&esp;一旁的危真人蹙眉,“你可要想清楚,保你安身立命的底气是什么。作为偃师,没了手一文不值,你相信男人的誓言吗?今日说爱你,明日就能把你囚禁起来,让你吊着一口气,充当他续命的工具。”
&esp;&esp;识迷裹着泪,黯然垂首,“我明白师父的意思,但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烧死。”
&esp;&esp;陆悯抬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温声道:“不要哭,眼泪是最无用的。”说罢转身面对危真人,振袖长揖下去,“燕朝君王杀戮无度,已经被我们用偃人替换了。如今朝堂无人把持,我若一死,天下必会大乱。但我知道,这颗心滋养了躯壳多时,他已能如常处理朝中政务了。请真人看在万万百姓的情面上,准我留下这副皮囊,让偃人继续平衡朝堂,我死不足惜,社稷不可动摇。当初是阿迷把这颗心放进偃人胸膛的,今日也请阿迷了结此事,让她给师门一个交代,也送我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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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这番话,说得在场众人沉默。
&esp;&esp;良久危真人才问:“这是你心中所想?”
&esp;&esp;陆悯说是,“我只身来灵引山,就是为了听真人发落。当初我率兵攻打虞朝,无数将士百姓惨死在铁蹄之下,我本就愧对阿迷。如今又因我让她自毁,那我的罪过就更大了。”
&esp;&esp;识迷惨然望向危真人,“师父……”
&esp;&esp;危真人瞥了她一眼,从袖中摸出一把陨铁制成的匕首扔过去,“既然太师如此重情义,那火刑之苦就减免了。但他自己选的路,定要心甘情愿走完,刀就在眼前,你动手吧。”
&esp;&esp;一旁的顾镜观拽住危真人的衣袖,跪在他面前央求:“师父,我有罪在先,不要因我的过错迁怒小师妹。半偃虽然比偃人更难操控,但他们有血有肉,这样做,和杀人有什么区别。”
&esp;&esp;危真人愠怒地扯开了衣袖,“你不必为他们说情,今日你那偃人已经不在了,我们师徒还有重归于好的可能,若还在,你以为你能踏进师门一步?门规如山,不可动摇,谁犯过谁便受罚,这是天经地义。为师给了他们选择的机会,既然主意已定,为何还要反悔?”
&esp;&esp;这是任谁都没有想到的结果,顾镜观一直以为师父心软,谁知多年过去,也变得和那些执法长老一样铁石心肠。他开始后悔,也许不该回来,师妹对师门有太多眷恋,才弄得现在这样。眼下他们一个愿意剁手,一个愿意剖心,早知道留在白玉京,就不必经受这一切了。
&esp;&esp;他回头望向识迷,用眼神示意他们赶紧跑。他到这一刻才明白,原来多年前的悲剧重演一遍,他还会是同样的选择。所以为何又去怪罪妙若呢,终究是无能的意气,欺负她善良纯真。心底陈年的疤重又被揭开,他除了自责和放下,好像没有其他办法。
&esp;&esp;可识迷却没有跑,她捡起地上的陨铁匕首,含泪对陆悯道:“若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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