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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圣上沉迷于奇技淫巧之物,对政事不大过问,上朝理政也是敷衍了事,朝中隐隐已形成三股势力分庭抗礼。一是以袁继宗为首文臣儒生一派,二是梁建的内侍禁军派系,三便是谢家等累世簪缨的世家大族。前两派与皇帝关系密切,而世家们与皇族的关系就极为微妙了。
大越高祖苏衡起兵时,便是依赖于江东各大世家的支持,待到建国天下一统,更是将兵权悉数交给了谢、季等大族,是以大越百余年来,无论皇权如何更迭,兵权朝政一直掌握在以谢家为首的世家之手。先帝在位时重用袁继宗等寒门之士,意在削弱世家对大越的控制,遭到强烈抵制。后老同安侯突然暴病身亡,谢家反应不及,被先帝以优抚之名架空,失了朝政大权。世家们纷纷警醒,更加牢牢地握紧手中之兵。
谢家十六世祖谢循发过重誓,永以苏氏为主。谢谦虽对皇室不忿,却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违逆,这些年来一直低调隐忍,内心虽已恨袁继宗入骨,却从未像今日这般正面冲突。
谢谦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淡淡说道:“既然丞相抬出了陛下,在下不敢不从。只是请丞相莫要忘了,阿宝是我谢家入了谱的人!”袁继宗见他松口,也知见好就收,当下道:“多谢老夫人与侯爷抬爱,阿谨泉下有知定十分宽慰。”谢谦听他提到妹妹,冷哼一声未再说话。袁继宗牵着阿宝的手告辞离去。
阿宝回头看去,崔氏仍在哭泣,谢远目光沉沉地望着她,谢遥却突然对她咧开嘴、挤挤眼,叫道:“小阿宝,过两日我去看你!”阿宝心情忽然好了许多,冲他挥挥手,转身随父亲上了马车。
袁继宗紧紧握着女儿的手,盯着她细细看了半晌,才笑道:“好久没有这样看看宝儿了。”阿宝闻言,靠在父亲怀中问出了藏在心中多年的话:“爹爹为何要把我送走?”袁继宗沉默片刻,轻抚她的发道:“宝儿,爹爹答应过你娘,要保你一世平安喜乐。很多事你无须知道,你只要明白,爹爹都是为了你好。”
阿宝心道:“大人们就会这么说,既然为我好,为何不告诉我缘由。”她与父亲久别重逢,不愿因此惹出不快,当下也不再说,只乖乖的靠在父亲怀中。父女俩相拥而坐,享受这难得的温情时刻。
忽然阿宝坐直身体,看着袁继宗道:“爹爹你带我回去,不会是为了把我嫁给那个老头儿吧?”袁继宗一愣,茫然道:“什么老头儿?”阿宝道:“三哥说你准备把我嫁给季家的一个老头儿。”
袁继宗微皱眉头道:“三郎这么说的?”阿宝点点头,袁继宗忽笑道:“你不会是为了这个才跑出来的吧?”阿宝嘟着嘴道:“我起先不信,去问外婆,她说本就是你欠了季家的,我才以为是真的……爹爹,你欠了季家什么东西?很值钱吗?要用我去抵债?”
袁继宗沉下脸道:“胡说!莫说爹爹从未欠他们什么,便是欠了,也不会拿你去还!”阿宝大喜,扑上去搂住父亲的脖子,笑道:“我就知道爹爹最好!”袁继宗伸手抱住她,无奈道:“都是大姑娘了……”
阿宝腻在父亲怀中娇声说道:“爹爹,为何外婆会说你欠了季家?”袁继宗沉默片刻,抚着阿宝的发道:“你如今大了,大人之间的事确实该告诉你了。”阿宝忙坐好,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父亲,袁继宗见她一付听故事的神情,摇头笑道:“回去再说。”
马车沿着御街慢慢行驶,阿宝掀开车帘看了一眼,想起刚到京城那日,与卢缙携手站在这里的情景,只觉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忙缩回手,问父亲道:“爹爹,京中可有个大宦官叫梁建?”袁继宗道:“你听说过他?”阿宝点头道:“我刚回来那日,在此处正遇上他的车驾。”将那日的情形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
袁继宗听罢,沉默良久方道:“谢家日后成也三郎,败也三郎。”阿宝听不懂,问道:“三哥有何不好?为何会败了谢家?”袁继宗笑道:“你还小,大了就明白了。”见阿宝还要再问,忙道:“我听说你此次是随一士子一同来的,他是何人?”
阿宝呼吸一窒,莫名红了脸,片刻后才轻声道:“爹爹怎么知道?”袁继宗本是怕她在三郎一事上纠缠不休,故而转移话题,未料她竟是这样娇羞的反应。他是极通透练达之人,稍稍一怔后隐隐有些明了。在他心中,女儿还是那个在他怀中撒娇的小小女娃儿,一时百味陈杂。
阿宝低着头,袁继宗看了她半晌,心中有了计较,这才说道:“自你离开谢家,爹爹一直留意他们动向,听闻谢远一早自客栈中带走一名少女,便派人去查探,果然是你!一问小二,便知你与何人同行了。”
阿宝听父亲语气有些不善,恐他误会卢缙,忙将如何遇险,如何碰到了卢缙,又是如何赖着他同行的事一一说了,见父亲仍旧紧盯着自己,不由有些慌神,娇嗔一声:“爹爹!”袁继宗暗叹一声,道:“他是本届举子?”阿宝忙道:“是吴郡头名!”袁继宗点点头,并不说话。
阿宝忐忑不安地望着父亲,却又如何能在他脸上看出端倪,纠结了半晌,硬着头皮道:“爹爹,卢大哥文武双全,为人也很好,是个……是个……”她侧头想了想,似在斟酌用词,袁继宗轻声道:“你是想说他是个栋梁之才?”阿宝眼睛一亮,笑道:“对!对!就是栋梁之才!”
袁继宗淡淡地说道:“此次科考,是为大越选士,唯才是举,只要他有能力,便有机会。”阿宝道:“卢大哥定能考好!”袁继宗见她如此维护卢缙,颇有些不是滋味,又觉她年龄尚小,怕是并不太明白此时的心思,自己若反应过度,反而会提醒她,当下压制情绪,笑道:“若他能考好,自当委以重用。”阿宝听到此话,方才放下心来。
车行至府,袁继宗牵着阿宝下了车,将她送到房中,唤来侍女伺候她梳洗,自去前厅等候。阿宝见房中陈设与她离开时一模一样,只案上幼时启蒙用的几本书已有些泛黄残破。一旁侍女见她盯着书看,忙道:“丞相每日都要来这里坐坐,这书想是他翻多了,才会如此。”阿宝心道:“原来爹爹也是这般想我,我竟然还怀疑他不要我了。”
少倾,阿宝来到前厅,见父亲已坐在了桌边,桌上简单几个菜,都是她小时爱吃的。袁继宗冲她招招手,待阿宝走过来,拉着她坐下笑道:“原先的厨娘已回乡了,这个厨子做的也不知可合你的味口,爹爹每日都吃这几个菜,想来他应也练得不错了。”
阿宝忍不住哭道:“爹爹既然这么舍不得我,当日为何要把我送走?”袁继宗本想讨好女儿,却不想把她惹哭了,忙将她搂在怀中哄道:“爹爹有苦衷。莫哭了,先吃饭,吃完爹爹都告诉你。”
父女二人吃过晚饭,袁继宗将阿宝带到书房,待管事奉上茶,命他将门关好,这才对女儿说道:“爹爹本想等你再大些才告诉你。”坐在阿宝身边道:“此事要从二十二年前说起,那时先帝还是太子,爹爹也只是太子府中的一个幕僚,那年上元节,我随太子白龙鱼服……”说到此处,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穿过摇曳的烛火,似在回想。
阿宝并不催促,他转过头笑着看她一眼,说道:“爹爹初遇你娘亲,是在御街之上,你娘因贪看舞龙,与家人走散,错将我当成了你舅舅。”他又笑了一下,想到妻子糊里糊涂地牵着他的手走了近半条街,阿宝这娇憨的性子十足地像她。
阿宝道:“外婆说娘亲最是聪明,是大越有名的才女,怎会这么糊涂?”又上下打量了下父亲道:“爹爹与舅舅长得也不像啊……”忽叫道:“我知道了!你们长得一般高!”袁继宗点头笑道:“你娘后来也是这么说的。那日我与你舅舅穿了一色的衣服,身量也相仿,天又黑,她也未曾细看。”
阿宝托着腮望着父亲道:“娘亲和爹爹便是那时互相喜欢上的吗?”她虽不知父母之间的往事,在谢家住了多年,谢老夫人偶尔思念女儿时,也会露出几句,是以知道父母的婚事谢家并不同意,母亲是私自嫁给父亲的。
饶是袁继宗见惯风浪,也被女儿这毫无心机的直白一问弄得窘迫不已,轻咳一声道:“哪里有那么快!”
☆、十四、父母往事
阿宝皱眉道:“外婆总说爹爹害了娘亲,对不起她,我听着就生气。后来她只要一说,我就不吃饭,她便说的少了。”袁继宗长叹一声道:“你外婆说的没错,你娘若是没有遇到我,也不会那么早便殒命。”
阿宝问道:“娘亲不是生我时死的吗?为何舅舅说是你害死的?”袁继宗道:“你都听到了?此事说来话长,待我慢慢说。”阿宝忙道:“爹爹刚才说到与娘初见,后来呢?”袁继宗见她双眼泛光地看着自己,不由笑道:“哪里是你想的那样!我初时并不知道她是谢家的姑娘,只觉得这位姑娘生得这般好,却又如此糊涂。当时已入夜,我怕她孤身在外会遇不测,便要将她送回家。你娘当年与你现在一样,对人毫无戒备之心,见我肯送她,便觉得我是好人,与我熟络起来。”
他想起两人一路上相谈甚欢,他心中连连惊叹,这个糊涂的美貌姑娘竟然颇为博学,见解也十分独到,不禁对她刮目相看,未曾发现不知不觉中已来到了谢府门外。
阿宝见他又停了下来,问道:“后来呢?你将娘亲送回家了吗?”袁继宗苦笑道:“自然是送回去了,否则我又如何能知道,她便是大名鼎鼎的谢谨。”他轻叹口气道:“我心中有些许失落,却深知谢家姑娘绝非我这种寒门白衣所能肖想的。”
“我以为从此与她再无瓜葛,谁知过了几天,她竟然找到我家中,问我既答应要借她一本前朝孤本,为何迟迟不给她送去。我当时既高兴又忐忑,心中想的是应该将她赶走,口中却不自觉地应承了她,将书借给了她。”
阿宝道:“外婆也说娘亲爱看书。”袁继宗看了她一眼,心知她单纯,也不点破,点头道:“是啊,你娘确实爱看书。第二天她便将书还来了,我见她如此快,以为她并未好好看,便随口考较她几句,她竟然都知道,这才信她是真看过了。此后,她又借了不少书,也都是一两日便看完了。”
阿宝神往道:“娘亲好聪明!”袁继宗笑道:“谢家女孩儿少,但个个都聪明绝谢琅之妹谢琇,曾帮高祖定下夺交州而谋天下之计。”阿宝道:“我在外婆家祭祖时见过她的牌位。”袁继宗道:“你娘也说过,谢家之女虽可入谱,却不能入家庙。她是唯一一个进了谢氏家庙的女儿,或许便是因为这个原因。”
阿宝又催促道:“那后来呢?”袁继宗轻声道:“后来……后来有一天,我发觉再也不能如常地对待她了……待她又来时,我便硬下心肠说了好些狠话,将她逼走了。”
阿宝奇道:“为何要逼走娘亲?”袁继宗叹息道:“爹爹那时是太子的人,你娘是谢家的女儿,道不同。”阿宝皱眉摇头道:“这又是什么道理?太子与谢家有什么不一样?”袁继宗犹豫片刻道:“罢了!爹爹原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但你是我的女儿,又与谢家有渊源,将来不可避免地会牵扯,也应当了解。”
阿宝抿唇听着,他看了女儿一眼,说道:“大越自高祖龙兴时,便受豪强制肘,太宗皇帝继位,更是重用倚仗世家。他们父子是世间少有的明主,世家虽权重,倒也可以驾驭,恶果却留给了后代。到先帝继位前,皇权几被世家架空,而谢家便是世家之首。”
“先帝胸怀大志,龙潜之时韬光养晦,暗地里大力提拔笼络寒门高士,旨在继位后摆脱世家控制。爹爹那时便是太子府中的一员幕僚,与先帝极为亲近。”
阿宝道:“我懂了,太子与谢家虽然是君臣,却是敌人。”袁继宗点头道:“可以这么说。先帝原想谢家势大,人口众多,定然会有不少为祸百姓之事,便命人暗暗查访,以备将来之用。谁知谢家家规甚严,对子弟部属约束颇多,特别是在江东一带,民间风评极好。”
阿宝道:“每年外婆生辰,都有百姓上门贺寿,送些自家种的瓜菜,或者自己做的衣裳,外婆都会收下还礼。”袁继宗道:“谢家门风确实无可指摘。彼时先帝知道了我与你娘的事,不仅不反对,反而大为支持。”阿宝诧异道:“为什么?他不是与谢家为敌的吗?”
袁继宗道:“谢家自古以来便重女,他让我接近你娘亲,将来总会有用处。”阿宝大惊,叫道:“爹爹,你……你……你娶娘亲是为了利用她?!”袁继宗忙道:“胡说八道!我若想利用她,便不会将她逼走。”阿宝侧头想了想道:“原来你逼她走是不愿意利用她啊。”
袁继宗点头道:“先帝对我有知遇之恩,又确实是中兴明主,我不能忤逆他。可你娘……她虽聪明,但于权谋之事一窍不通,再者男人之间的事何苦扯上她,我不忍她将来伤心,只能赶她走。”
阿宝轻声道:“娘亲那时已喜欢上爹爹了吗?”袁继宗看了看女儿,无奈道:“你娘那时已经十九岁了,若不是……那样,为何要天天来找爹爹。”阿宝又问道:“爹爹也喜欢娘亲吗?”袁继宗摸摸她的头道:“我若不喜欢她,大可顺着先帝的意利用她,何苦逼她离开。”阿宝黯然道:“娘亲那时定然很伤心。”她只觉心中十分难过,仿佛体会到了母亲当初的心情,眼泪便落了下来。
袁继宗失笑道:“傻孩子,你哭什么!”阿宝胡乱擦掉眼泪,哽咽道:“不知道,只是觉得伤心。”袁继宗柔声道:“当时爹爹想的是,趁彼此用情尚不深时了断,总好过将来反目成仇。”他又叹了口气道:“没过多久,你外祖父便为你娘定了亲,正是定边侯世子季瀚。后来先帝为了历练我,将我外派到涿郡,我想离开京城,对你娘也好。谁知,你娘竟然一个人偷跑出来,追到了涿郡。”
阿宝叫道:“娘也逃过家?!”袁继宗道:“我见到她又惊又喜,却不敢留她,狠心将她赶走。她却说,已经同父兄说了此生非我不嫁,被逐出了家门,我若不收留她,只有流落街头了。”
阿宝含泪道:“娘亲真勇敢!”袁继宗道:“我嘴上虽然斥责她,心里却是又感动又欢喜,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让她先留下,这一留便是四年。”阿宝道:“难道舅舅他们没有找过娘亲?”袁继宗道:“怎会不找!起先他们不知她在哪儿,后来找到涿郡,我又被调往了苍梧,你娘自然随我走了,他们扑了个空,加上先帝刻意隐瞒我的行踪,他们竟然没有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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