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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事忍着痛,轻声道:“丞相临终吩咐,定要将姑娘送回庐江。”话音未落,便觉右臂一松,阿宝的手滑了下来,他忙又扶住她,耳边听她失魂落魄般喃喃道:“临终……临终……”管事再也忍不住,扑通跪倒在她身前,哽咽道:“姑娘,丞相已经去了!”
阿宝闭上眼睛,只觉双目酸痛,却没有泪水流下,心中一片空白。她记得回房后即招吴非商议劫法场,抱着必死的决心,后来崔氏过来看她,见她未睡,恐她饿着,令人送了碗羹让她充饥,她吃完便觉眉眼酸涩,支撑不住倒头睡了过去。如今想来,定是那羹中动了手脚,才会让她睡了这么久。
管事见阿宝一言不发,亦不敢起来,垂首跪在地上。良久后阿宝才道:“我连爹爹最后一面也没见到……”话音尤在,人却向后倒去,已然昏死过去。
停停走走,阿宝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管事焦急万分,沿路寻了不少大夫医治,均不见好转。吴非跟随阿宝日久,悄悄对他道:“姑娘像是心病。”管事恍然,却无计可施,只盼速到庐江,让谢老夫人好好开导开导她,又写信将阿宝的情形告诉谢远,请他想想办法。
阿宝即使醒来也不说话,有时流泪,有时只在发愣,管事看的心焦,便令侍女陪她说话。那侍女是谢家之人,久在崔氏身边侍候,十分机灵,一见阿宝醒了便上前嘘寒问暖,不停地引她说话,阿宝只作不闻。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说说袁老爹,他是古代典型士大夫阶层的代表,有自己的价值体系,为追求心中大道,一切皆可抛,包括性命。他是爱阿宝的,也明知女儿此时很需要他,可他仍然选择死亡。这种人不知道到底是极度无私还是极度自私。
☆、五十一、人去无踪
这日已到寿春,一行人在城中找了客栈住下,管事令人前去准备船只,第二日便过淮河。因往南行,气温渐渐回暖,阿宝身上仍穿着厚厚的冬衣,管事又让人上街买了几件春衫给阿宝并侍女换上。侍女替阿宝更衣时,阿宝忽然开口道:“我爹爹可归葬了?”侍女一愣,继而一喜,忙道:“奴婢不知,这便去请李叔来!”
管事闻讯匆匆赶来,见阿宝立在窗边,放轻脚步,站在她身后轻唤了声:“姑娘……”阿宝回过头道:“李叔,我爹爹可安葬了?”管事道:“原先说丞相是谋逆大罪,应暴尸……”见阿宝脸色更加苍白,忙又道:“后来陛下念丞相三朝老臣,又有师生之谊,特许归葬,当日便入了殓,一应都是谢大公子安排,只是他不便出面,仍由我打理。我将丞相……尸骨寄放在义庄便送姑娘你出城了,谢大公子安排了妥当的人看守,现在想是已经与夫人合葬了。”
阿宝沉默不语,管事想了想又道:“丞相走的很从容,只说……只说对不起姑娘,留你一个人在这世上,孤……”还未说完,阿宝突然嚎啕大哭,这是她听到袁继宗死讯后头回这样大哭,管事心酸不已,陪着她流泪。阿宝此时明白,无论她有多么不愿接受,父亲已经不在了,她再也没有爹爹了。
阿宝哭的几欲昏厥,管事唤来侍女将她扶到床上躺下,流着泪说道:“姑娘还请保重,若是哭坏了身子,丞相怕是泉下难安。”阿宝哭道:“我……后悔……说了……那么……伤……他心……的话……他……他……”她心痛至极,哽在那里,竟然喘不过气,又昏了过去。
出去寻船的侍卫回来禀告,这几日渡船少,又有商家要运货,将为数不多的渡船均包了,十日之内都过不了河。吴非提议让阿宝休养几天在走,管事见阿宝过于悲痛,恐她当真哭伤了身体,在路上病了,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尽早动身,便让侍卫去找船家商量,多给些银钱。侍卫说了半晌,船家只说不能失信于人,不愿退了商家。因阿宝此行需掩人耳目,不能招摇,侍卫不敢表明身份,以势压人,好说歹说,那船家才同意顺带他们过河。因船上有货物,一行人不能一次全载,管事与吴非商定,众人分批而行,由他二人先送阿宝,车架等物便留在此,只留一两人看守,待有渡船时再运过河。
第二日一早,二人带着阿宝来到河边,阿宝昏昏沉沉地由着侍女搀扶上船。因舱中已堆满货物,空间狭小,管事与吴非只得站在舱外。船家收了银钱,笑着起锚开船。这艘渡船已有些年头,较为破旧,吴非看着满是货物的甲板,皱眉对船家道:“你这船能载下这许多?”船家边令船工划桨边笑道:“比这还多的都装过!”吴非暗暗摇头。
船只行了半刻,还未到河中心,便有船工匆匆过来对船家耳语几句,船家瞄了吴非二人一眼,压低声音道:“快点划!”吴非十分警觉,见状看向他问道:“出了何事?”船家忙笑道:“无事!”吴非疑心顿起,见那船工要走,一跃上前拦住他道:“出了何事?”船工见他英气勃勃,腰挂配剑,心生畏惧,忙答道:“底舱渗水了……”
吴非大惊,快步往底舱而去,果见舱底船板裂开了一道三尺余长、半尺宽的缝隙,河水正汩汩向舱内涌入,两名船工手忙脚乱地用麻布在堵,却又如何堵得住。船家在他身后叫道:“快!快划!”吴非转过身喝道:“不能再往前去了!前面是河中心,水深浪急,快往回划!”又命船工随他去将甲板上的货物丢入河中,减轻负重。那船家哪里肯,拦在他身前急道:“不可!扔了货如何赔得起!?我在这淮河上行了三十年的船,什么风浪没有经历过,这点小缝不会有事!”
吴非怒道:“你要钱不要命了!”推开他便要上甲板,船家恐他真去扔掉货物,忙拉着他道:“真的无妨!一会儿堵住了便没事了!”吴非不再理他,挣脱开径直上了甲板。船家气极,对着船工们叫道:“还不快划!”
管事见他铁青着脸上来,二话不说便将甲板上的一大包货物抛到了河中,拉住他道:“你做什么?”吴非将漏水一事告诉了他,管事大惊道:“这如何是好!姑娘不会水!”吴非又扔了一包货物,那船主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死死拉着他道:“你……你是强盗不成!你再敢扔,我便……便报官!”
吴非冷冷道:“我家姑娘若有意外,只怕你的命留不到报官的时候!撒手!”一面让管事速去底舱令船工将船往回划。二人正在拉扯,便听一声巨响,船身猛烈摇晃了一下,底舱传来惊呼声。船家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吴非已叫道:“不好!”
管事慌慌张张地跑过来道:“船……下面断了!”此时众人已明显感觉到船在下沉,底舱的船工纷纷跑上甲板,扑通扑通地跳入河中逃生。那船家愣愣地站着,口中喃喃道:“完了……完了……”吴非疾步向船舱跑去,侍女已搀扶着阿宝出来,正站在舷边,见此情景吓得瑟瑟发抖。吴非忙道:“姑娘莫怕,属下会水,你抓着我便可。”
阿宝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正要说话,船又晃了一下,将她身旁垒得高高的货物摇了下来。吴非暗道:“不好!”伸手要将她拉开,已是来不及,巨大的货包径直落向阿宝,将她与侍女一同砸到了河中。
乾宁二年二月,丞相袁继宗私通北狄谋逆被诛,皇帝顾念旧情,法外开恩,免其族人之罪,仅抄没家产。世人皆道皇帝宅心仁厚,袁氏阖族感恩,袁继宗唯一的女儿却下落不明。三月,大将军谢谦得胜还朝,举国欢庆,也冲淡了丞相谋逆一事的影响,皇帝在金殿之上封赏了各级将领,一时京城内外喜气洋洋。
同安侯府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崔氏坐在堂上抹泪,等着侍女收拾行装。阿宝渡河遇险,掉落河中,吴非与管事立即下水施救,却遍寻不到。消息传到庐江,谢老夫人当即昏死过去,一病不起。谢家从京城与庐江两地派了数百人在事发沿线搜寻,终于在三日前找到了一具被水泡得面目全非的尸体,经袁府管事与吴非辨认,勉强可以看出其身上的衣裳是阿宝当日所穿的。谢谦等人刚刚回京,听说阿宝失踪,即刻让谢远三兄弟奔赴寿春,卢缙自然同去。谢谦恐谢老夫人承受不住,让崔氏速回庐江照应。
谢远等人赶到时已是子夜,寿春驿馆中却是灯火通明,因谢家对外称落水的是谢氏之女,县令知道谢谦无女,原以为只是宗族旁支家的女儿,后见谢家如此声势浩大地搜寻,如今三位嫡传公子全来了,这才反应过来事非寻常,忙将家中珍藏的上等楠木拿出来,令工匠连夜赶制,打造了一副精美的棺椁将那女尸入殓。
卢缙在路上已从谢遥处得知了他出征以来发生的事,却并不知道阿宝曾在阳羡等了他四个月,只当她在外漂泊了大半年,心中又急又痛。众人此时还不知道已发现了阿宝的尸身,只听说她掉进了河中生死未卜。待来到驿馆,见到灵堂及棺椁时,心中都是一惊。
谢遥跃下马,三两步奔进灵堂,谢远谢辽紧随其后。一具新打造的棺材放在正中,棺前牌位上墨迹仍有些湿润,谢遥只看了一眼,便觉心头一痛,回过头见卢缙仍站在院中,迟迟不敢进来。
吴非面无表情地跪在一旁,他是暗卫,谢家诸兄弟都不认识,卢缙在高阳时却见过,心中仅有的一丝侥幸也荡然无存。他缓缓走了进来,站在吴非面前道:“你跪在这做什么?你家姑娘呢?”吴非抬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牌位,没有说话。卢缙转过头看向那牌位,“谢宝儿”三个粗大的黑字闯入眼帘,突然一把揪起吴非道:“你家姑娘呢?”
他武功本就在吴非之上,此刻已有些失去理智,没有控制手上劲道,勒得吴非喘不过气。谢辽忙上前,用力拉开他,问吴非道:“你是袁家的人?李管事呢?”吴非默了一瞬,轻声道:“我是姑娘的暗卫。李叔在隔壁。”谢辽道:“唤他来见我们。”吴非抬起头道:“他来不了。”谢辽一怔,却见吴非转身向右侧偏厅走去,他疑惑地跟上,甫一进去便愣在了当场。偏厅也是个略小些的灵堂,吴非轻声道:“李叔救姑娘时已受了寒,全凭一口气撑着。找到……姑娘那天,他当时便不行了,昨日也去了……他说对不起丞相的嘱托……”
谢辽捻了香,对着管事的牌位拜了拜,长叹一声出了偏厅。正厅内卢缙已将棺盖打开,木立在棺边。谢辽走到谢远身边,耳语了几句,谢远眉头紧锁道:“竟是这样!”看了看卢缙道:“你去帮三弟看着他,我怕他会发狂。”
谢辽轻轻走到卢缙身边,与谢遥一左一右看护着他。卢缙神情平静的可怕,只愣愣地看着棺内。谢辽循着望过去,棺内是一具已腐败的尸骨,面容早已看不清楚,依稀可辨是个女子。谢辽心生疑惑,问道:“这样的尸身如何看出是阿宝?”
吴非上前道:“她身上的衣裳是前一日李叔才买的。”他犹豫了一瞬又道:“我当时也觉得未必是姑娘,因为船上的那个谢府侍女至今还未找到,李叔却一口咬定这就是。”如今管事已死,无从得知他是如何看出的。吴非想了想,问向卢缙道:“卢大人可知姑娘……那个……身上有何印记?”
卢缙茫然地摇摇头,他与阿宝虽两情相悦,也颇为亲密,但一直以礼相待,至多亲吻而已,如何能知道她身体上的印记。谢遥道:“已经泡成这样,便是有记号也看不出来了。”谢远也走过来看了看,微微思索片刻道:“原来如此!”见众人皆看着他,轻声道:“想来管事也不确定这便是阿宝,只是她必须是阿宝!”
他话中有话,好在在场都是聪明之人,稍稍一想便明白了。谢遥拍拍卢缙道:“别难过,阿宝可能还没死。”卢缙已如死灰的心瞬间又燃起了希望,随即又想到阿宝不会游泳,当日若被救起,已经过了这么多天,为何遍寻不到?难道她早已……他不由又看了棺内一眼,脸色更加灰败。谢远道:“令人继续暗里查找,只对外说阿宝……已死了。”他虽这般说,心里却也认为阿宝凶多吉少,继续查找无非是给家中长辈与卢缙一个希望与安慰罢了。
众人在寿春又停留了几日,谢远已命人给庐江与京城送信,说出疑点,并询问谢谦应将棺中人葬于何处。谢谦很快便回了信,令他们将棺木送至庐江安葬。众人便又前往庐江,行了几日刚进庐江境内,早有谢家仆从等在那里,将他们接进府。崔氏一见到他们便哭了起来,原来谢老夫人毕竟年老体弱,病痛交加,竟然越来越严重,如今已性命垂危,只吊着一口气等着儿孙们回来。
乾宁二年三月底,同安侯府老夫人病逝,皇帝苏煦派内侍监梁建赴庐江吊唁,同安侯谢谦自请服丧丁忧,回籍守制,欲辞去大将军一职,皇帝不允,只许假百日,容其回乡办理后事。
七月,皇帝下旨,令谢辽仍率所部镇守朔方,卢缙因要寻找阿宝,上书皇帝请辞,皇帝不允,令其随军同行。卢缙欲抗命,被谢谦劝阻,谢谦入宫与皇帝密谈,翌日圣旨下,迁卢缙为吴郡都尉。九月,谢辽自带兵驻守五原,令谢遥领五万精兵,在云中驻扎,互为策应。
作者有话要说:超载猛于虎……
☆、五十二、赴任朔方
乾宁八年正月,才过完上元佳节,雒阳城中商铺彩灯尚未摘下,朝堂便传来噩耗,镇守朔北的辅国将军谢辽在巡边途中,遭遇北狄伏击,力战不敌,以身殉国。
自乾宁二年大败北狄,谢辽镇守朔北已有五年,经历大小战役不下百场,未曾有一败绩,今竟会突然死于一次例行巡边,大越举国上下为之震惊。百姓俱知,凶悍的北狄人至今过不了朔北,皆是因为有谢家兄弟镇守北疆,如今谢辽一死,谢遥孤木难支,北地不靖,只怕战火又要重燃。
皇帝苏煦这几日十分烦恼,这几年全赖谢氏兄弟镇守朔方,边境安宁,他才能腾出手整顿朝政。先是五年前籍由丞相袁继宗谋逆一事,罗织罪名,用了一年多时间,将太后一党尽数铲除;随后他明里重用谢氏为首的几大豪门,暗地却着手将次一等的世家一一清理,如今地方官吏还未调换完毕,谢辽却突然死了,让他措手不及。方安建议他召谢谦商议,他借吊唁谢辽为名去了趟侯府,见谢谦老态毕现,身体大不如前,知他心中伤痛,嘴边的话竟说不出口。好在谢谦久经风浪,看出了他的来意,不待他问,便保举了一人接替谢辽,正是吴郡都尉卢缙。
苏煦心知卢缙是最合适的人选,却发自内心地不愿重用他,因此犹豫不决。方安了解他的心思,劝道:“卢敬之之才陛下十分了解,以他之能,镇守朔北应不会比谢辽差。袁……袁姑娘已经失踪五年,恐怕早已凶多吉少,陛下便是对他有心结,此时也应为了大越边境安定放下才是。”苏煦毕竟不是昏聩之君,思虑再三,终是召卢缙进京。
卢缙早已视谢辽为兄,心中悲痛不已,应召进京后便前往谢家吊唁。谢谦待他拜祭完毕,将他请到书房坐下,轻声道:“你如今可死心了?”卢缙一怔,旋即明白他指的是阿宝之事,摇头道:“我总觉得阿宝未死。”谢谦长叹一声,暗道“痴儿”,说道:“原先你要找阿宝,我便由着你去找,求着陛下改了旨意。如今二郎……去了,北地空虚,你还要为了儿女私情弃大义于不顾吗?”
卢缙忙起身道:“我虽不信阿宝已死,值此多事之秋,也只能以国事为重。阿宝……阿宝她定不会怪我。”谢谦点点头道:“如此我便放心了。”看了看他又道:“你有没有想过,阿宝可能真的已经……”卢缙正色道:“一日未见尸身,我就要找她一日。”谢谦道:“你已找了她五年,莫说淮河沿岸,长江南北你都找遍了,听说还练出了识骨辨人的本事,还不愿死心吗?”
卢缙沉默片刻道:“我有时在想,若是我当日在朔方战场上失踪,下落不明,阿宝会怎么样?只怕她也会一直找下去……生也好,死也罢……便这么一直找下去……待朔方安定,朝中另选贤才继任,我还要继续去找!”
次日,皇帝苏煦在金殿上传召了卢缙,君臣见礼后,苏煦即令内侍宣读圣旨,将朔方郡一分为二,东边划为五原郡,西方仍为朔方,擢谢遥为建威将军,镇守五原,卢缙为振武将军,驻扎朔方。
卢缙领旨后,苏煦又说了些勉励的话便退朝而去,卢缙转身欲随谢远出去,只见左侧有一紫袍官员向自己行礼,定晴看去,正是当日的高阳县丞、如今的侍中方安。卢缙在吴郡时既已听说,他这些年侍从苏煦左右、顾问应对、谏诤纠察,兼掌出纳、玺封诏奏,参与机密政务,上亲皇帝,下接百官,日益显重,大有丞相之势,朝中诸臣私下已称其为“隐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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