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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贝眼睛瞬间亮得像星星,她接过那带着母亲体温的麦芽糖,却没有立刻塞进嘴里。她小心地掰下一小块,踮起脚尖,非要塞进王氏嘴里:“娘先吃!娘最辛苦!”
王氏猝不及防,嘴里被塞进一股甜滋滋的味道,一直甜到了心里头。她含着糖,看着女儿天真满足的笑脸,眼眶微微发热。她伸手将阿贝搂进怀里,用下巴蹭着她柔软的头发。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捡到阿贝时的情景,那半块质地极佳、绝非寻常百姓家能有的玉佩……这孩子的亲生父母,究竟是谁?如今又在何方?沪上那样的地方,波谲云诡,他们夫妇这样的小门小户,真的能护得住这孩子吗?每当想到这些,王氏心里就像是压了一块大石,既暖又涩,五味杂陈。他们夫妇年近四旬才得此一女(虽非亲生),别无他求,只愿她一生平安喜乐,远离那些他们无法想象的纷争与危险。
沪上,齐府,书房。
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书房内燃着淡淡的檀香,试图驱散初春的寒意。
年少的齐啸云正襟危坐于紫檀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一本《论语》,但他心思显然不在圣贤之言上。福伯垂手站在一旁,正低声汇报着:
“……林夫人变卖了一支银簪,换了少许米粮,这个月的生活暂时无虞。莹小姐前几日偶感风寒,林夫人用姜汤喂了,现已好转,只是看着更清瘦了些。今日少爷送去的包子,莹小姐吃得很香,林夫人也让老奴再次转达谢意。”
齐啸云静
;静地听着,小小的拳头在书案下悄然握紧。他能想象出林姨变卖首饰时的心痛,也能想象出莹莹生病时,林姨独自在陋室中焦急无助的情景。每一次听到这些消息,都像有一根针在刺他的心。
“福伯,”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能再多送些过去吗?米、炭、还有厚实的棉被……”
福伯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少爷,您的心意老奴明白。只是……老爷昨日还特意叮嘱,赵家那边盯得紧,上次我们的人去送米,似乎就被盯梢了。如今朝中局势不明,莫爷的案子……悬而未决。我们齐家若是接济太过,恐怕不仅帮不了莫家,反而会引火烧身,累及自身啊。老爷说……让您暂且安心读书,莫家之事,需从长计议。”
齐啸云抿紧了嘴唇。父亲的话他记得,昨日在饭桌上,父亲就曾隐晦地提点过他:“啸云,你与莫家丫头的婚约,如今莫家落难,我们齐家念旧,暗中周旋已是仁至义尽。但切记,不可再将婚约之事挂在嘴边,赵家正愁找不到我们的错处。有些事,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他不懂那些朝堂上错综复杂的党派倾轧,也不完全明白“婚约”背后牵扯的利益关系。他只知道,莫伯伯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对他极好;林姨温柔慈爱;莹莹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像玉娃娃一样可爱的妹妹。如今她们落难,饥寒交迫,受人欺凌,而他,身为齐家少爷,却只能偷偷摸摸地送几个包子,这种无力感让他备受煎熬。
他挥了挥手,让福伯先退下。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阳光静静地洒在书案上,他却觉得浑身发冷。
他铺开一张宣纸,拿起狼毫笔,却没有蘸墨书写诗词歌赋。他凝神静气,手腕悬空,然后落下,一笔一划,极其用力地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力量”。
墨迹浓重,几乎要透纸背。
停了一下,他又在旁边写下了另外两个字——“权势”。
字迹依旧稚嫩,结构甚至有些歪斜,但那股笔锋间透出的决绝与渴望,却与他的年龄格格不入。
他要力量,足以保护想保护的人,不再让她们挨饿受冻,担惊受怕。
他要权势,足以查清莫家的冤屈,扳倒像赵坤那样的奸佞,让光明重新照进那对母女阴霾重重的生活,也让……也让那个承诺,有得以实现的根基。
少年的心中,一颗名为“守护”与“复仇”的种子,在这个阳光温暖的午后,悄然埋下,并开始汲取着愤怒与不甘作为养料,疯狂滋长。
江南,莫家村,日落时分。
夕阳将西边的天空染成了绚丽的橘红色,连绵的稻田、蜿蜒的河道以及袅袅的炊烟都沐浴在这片暖光之中,如同一幅恬静的田园画卷。
阿贝帮着王氏在灶间忙碌。所谓的灶间,不过是茅屋旁搭的一个草棚子。阿贝负责烧火,她熟练地将干稻草塞进灶膛,看着火舌欢快地跳跃,映红了她汗津津的小脸。王氏则利落地将莫老憨带回来的几尾小鱼收拾干净,准备煮一锅杂鱼汤,旁边还蒸着几个掺了麸皮的糙面馍馍。
莫老憨今天卖鱼的收成不错,心情很好。他走进院子,从怀里掏出一根崭新的、鲜艳的红头绳,递给正从灶膛前抬起头的阿贝:“阿贝,看爹给你买啥了?”
“哇!新头绳!”阿贝惊喜地跳起来,也顾不上手上的柴灰,接过红头绳爱不释手,“谢谢爹!真好看!”
“快吃饭,吃了饭娘给你扎上。”王氏笑着招呼。
一家三口围坐在院中一张低矮的木桌旁,就着夕阳的余晖开始吃晚饭。杂鱼汤味道鲜美,糙面馍馍虽然拉嗓子,但就着热汤也能下咽。阿贝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天的见闻——河里的白鹭怎么抓鱼,隔壁家的花猫又追鸭子了,集市上看到的糖人多么栩栩如生……她清脆的声音像欢快的溪流,驱散了一天的疲惫,逗得莫老憨不时发出憨厚的笑声,王氏也眉眼弯弯,不住地给女儿夹挑干净了刺的鱼肉。
简陋的茅屋里,充满了平凡的、踏实的温馨。这种温馨,与沪上贫民窟里那对母女相依为命的凄楚,以及齐府高墙内那少年压抑的雄心,形成了鲜明而残酷的对比。
夜晚悄然降临,月色如水银泻地,洒在宁静的村庄上。稻田里的蛙声此起彼伏,汇成了一首催眠的夜曲。
阿贝躺在里屋那张铺着干稻草和旧棉絮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带着阳光味道的、打补丁的薄被。她还没有睡着,小手从领口里掏出那根红绳,红绳下端系着的,正是那半块触手温润的玉佩。月光从窗户的破洞漏进来,恰好照在玉佩上,那玉石仿佛活了过来,内部流淌着莹莹的、柔和的光泽。
她不知道这玉佩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养父母只告诉她,这是她从小就带在身上的,很重要,要收好,不能轻易给别人看。她本能地听从,将这玉佩视若珍宝,只有在夜深人静,确信无人打扰时,才会拿出来偷偷地看。看着它,心里就会有一种奇异的安稳感和莫名的亲切,仿佛透过这冰凉的玉石,能触摸到某个遥远的、温暖的源头。
握着玉佩,
;听着窗外的蛙鸣,阿贝渐渐进入了梦乡。梦里,不再是江南的水乡风光,而是一片她从未见过的、灯火辉煌的高楼广厦,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她仿佛听到一个极其温柔、带着哽咽的女声在轻轻哼唱着摇篮曲,旋律陌生又熟悉。还有一个穿着漂亮洋装的小女孩,在不远处对她招手,那女孩的脸……那女孩的脸,竟然和她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她想跑过去看清,却怎么也迈不动腿,只能看着那女孩对她露出一个甜甜的、却又带着一丝忧伤的笑容,然后渐渐消失在迷雾里……
南北两地,晨昏交替,日夜轮回。
沪上的莹莹,在困境与隐忍中,如同一株石缝里的小草,顽强地汲取着微薄的养分,努力生长,她的沉静与早熟,是生活刻下的印记。
江南的阿贝,在淳朴与关爱中,如同河边蓬勃的野花,自由而充满生机,她的活泼与坚韧,是环境赋予的礼物。
齐啸云,则在优渥却压抑的环境里,早早地背负起沉重的誓言,将愤怒与无力感化为成长的动力。
那半块作为信物、牵系着血脉与命运的玉佩,一块深藏于沪上陋巷的破藤箱底,承载着母亲无尽的思念与哀恸;一块贴身于江南渔村女童的胸前,伴随着她无忧的童年与朦胧的梦境。
命运的轨迹已然在一年前那个血腥的夜晚彻底分开,奔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然而,那条由血脉、承诺、以及未解的冤屈共同牵系的缘分之线,却在这南北迥异的晨光与暮色中,在苦难与平凡的日常里,被无形的手悄然编织,愈发坚韧。
它静默地潜伏在时光的长河里,等待着未来某个时刻,当两块玉佩再次相遇,当离散的骨肉终于认出彼此,当少年的誓言拥有兑现的力量,那石破天惊的共鸣,必将撼动整个沪上的天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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