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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净竹丢下一句,转身就走。
彭州处在邕宁国的腹地,若靠人力,哪怕有上好的马匹,从边界到彭州也要十来天,而阿姮他们三人只用了两三日便抵达彭州。
邕宁国偏安南边与岐泽国十分不同,彭州的房舍皆为白墙黛瓦,城中巷陌纵横,水路交错,今日天上小雨,一派烟雨朦胧。
阿姮发觉霖娘自进城后便低着头沉默不语,伞沿被她一再压低,以至于阿姮几乎看不到前面的路,霖娘浑然未觉,险些撞到人,阿姮一把将她拉过来,却见她的第一反应是用外衫领子挡脸。
这一路他们走得很急,腾云驾雾并未遇上什么人,而此时彭州城里却到处都是人,阿姮此时方才注意到霖娘常戴的皂纱似乎早就不见了,她总要摸自己的额发,宁愿头发凌乱些,可哪怕是这样,她也还是总忍不住用手去摸,去挡。
就像晴芸,像那些鬼女们,峣雨的内丹被金尺招来的天雷击碎,她们美丽的面目被剥去的那刹那,她们的神情与霖娘竟然有些重合。
雨丝轻擦伞沿,阿姮看着霖娘,忽然问:“你很在意他们看你?为什么?”
“不,”在人多的地方,霖娘就像一只胆小的动物,她不住地拨弄额发,遮掩额头的银鳞,“我,我这样,很难看的……而且,他们看到我这样会害怕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裹着她敏感不安的情绪,脑袋越来越低,忽然间,一根手指抵住她的眉心,霖娘停住脚,感受到那根手指施加力道,迫使她抬起头,伞下昏昏,阿姮垂着眼帘漫不经心似的打量她额头细碎的银鳞,说:“他们害怕又怎么了?”
霖娘抿了抿唇,她知道阿姮是妖邪,而妖邪,是不会懂那么多人类的情感的,人类会羞耻,她不会,人类会自卑,她不懂,她不会明白从一个人变成一个鬼,一个水鬼的心情。
霖娘想到这里,不禁怀疑,什么都不懂的阿姮……真的会明白什么是喜欢吗?
“我看不是他们害怕你,而是你害怕他们。”
一柄纸伞遮在两人身上,霖娘听到阿姮慢悠悠地说着,随后她感觉到阿姮冰冷的手指在她额头来回描画了一圈,灼热的感觉来了又退。
阿姮收回手,霖娘眼尖地发现她指间红云散去,霖娘忙摸向自己额头,只觉得一片光滑,她慌忙从怀中掏出手镜,照见镜中额头竟然干干净净,没有半点鳞片的痕迹,她不敢置信地望向阿姮:“阿姮……”
“只是暂时的遮掩。”
阿姮站在伞下,双手抱臂:“七日就失效。”
霖娘却看着她,眼眶中很快就积蓄起泪意,随后她双臂一展:“阿姮!”
程净竹一人撑伞走在前面,听见霖娘这响亮的一声,他停步转身,只见那柄素色纸伞歪歪斜斜倒下来,那霖娘将阿姮整个人抱住,笑得灿烂。
细雨纷纷,行人无不注意着那两个容质美丽的女子,各色的纸伞擦她们身边而过,阿姮戳戳霖娘的脑袋,有点不耐烦:“放开。”
“阿姮,你身上衣服破了,”霖娘不要伞了,甚至抹开额发,她开开心心地抱着阿姮的手臂,“我买针线给你缝补吧!”
阿姮身上这件红色的衫裙,还是霖娘的母亲林氏生前做的,阿姮在阴司里打架的时候不知怎么就划破了裙角,她早就因为这个不高兴了,此时听见霖娘这样说,她便“哦”了一声,手指摸向衣带。
“阿姮姑娘。”沙沙雨声中,少年的声音落来。
几乎同时,霖娘按住阿姮的手,瞪圆眼睛,有点崩溃地说:“不是现在啊!”
阿姮根本就是故意逗霖娘的,她笑起来,又转过脸,看向不远处撑伞的少年,秋雨朦胧,他神情似乎有些冷,霖娘拉着她朝程净竹走过去,又小声叮嘱:“这是大街上,这么多人呢,你千万不可以脱衣服!”
程净竹走到街边一茶棚中坐下,霖娘拉着阿姮也坐了过去,那摊主立即奉了几碗热茶上来。
霖娘忍不住拿着手镜对着脸照来照去,桌上竟然无一人说话,阿姮一手撑着下巴,她百无聊赖地盯着坐在对面的程净竹看。
此时的阿姮眼中看不到什么颜色,但她记得此时他身上这件黑色的衣袍其实应该是鸦青色,那种颜色接近黑,而又微泛紫绿的光泽,十分漂亮。
里外黑白两色衣襟交叠,他银灰色的长发梳理成整齐的发髻,余下一半披在身后,与衣袍同色的发带缀着珠石,一缕轻轻落在他肩头。
阿姮盯着他的嘴唇,那里似乎只剩一点细微的痕迹。
自从那日过后,他似乎更加寡言,哪怕他偶尔向她投来目光,也总是轻描淡写的一眼,阿姮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
就好像,原本她以为自己和他之间的距离,是黑水河上厚厚的那层冰雪,是河面与天空的距离,而那种距离再远,却是可以遥望一眼的。
可如今,他的疏离像一堵足以挡住她所有视线的高墙,不但不容许她的接近,还不容许她窥探。
可是阿姮讨厌这种感觉。
正如此刻,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而他却好似毫无所觉般,垂着眼帘,端碗饮茶。
阿姮忽然起身,长板凳翘起一边,坐在另一端的霖娘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她双手抓住桌角,抬起头就发现阿姮走到对面,挨着程净竹坐下。
“……”
霖娘爬起来,重新摆好板凳。
程净竹端着茶碗的手一顿,道:“坐回去。”
“我不。”
阿姮反而更凑近他,这样近的距离,阿姮看到他眉头似乎皱了一下,随后,他浓而长的眼睫轻抬,那双沉静的眸子扫向她。
阿姮却看着他襟前的宝珠,没话找话:“小神仙,记得吗?你还欠我什么?”
一个“欠”字,程净竹的神情更冷。
花阴中种种,都从她的一个欠字开始,阿姮的目光上移,落在他的脸上,却笑:“我是说,在岐泽国巢州的榕树镇,你欠我一枚宝石扳指。”
“你是一点亏也不肯吃。”
程净竹睨着她那张苍白而艳丽的脸。
“是啊。”
阿姮仍然笑。
程净竹似乎并不想再理她,他一言不发地解开手中珠串的红丝绳,从中摘下来一颗霞珠放到她面前的桌边。
她编的丝绳实在松散,程净竹垂眸整理,很快重新系好。
阿姮惊喜地将那颗珠子捧起来,她看着身边少年一边整理丝绳,一边说道:“坐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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