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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明家长大,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府中规矩森严,要学的技艺数不胜数。每个人都谨小慎微,因为谁都清楚——一旦犯错,就会被毫不留情地逐出明家。十岁的常柳青早已深谙这个道理。
那日清晨,玩伴虎娃一家被送走了。父亲常书同叹着气告诉他,明家织造生意日渐萧条,虎娃的母亲身为首席织造,难辞其咎。
常柳青心里空落落的。虎娃是府上唯一与他年纪相仿的伙伴,往后,再没人陪他在后院追逐嬉戏了。
但值得庆幸的是,父亲接任了首席织造一职。更幸运的是,他在织造技艺上展现了过人天赋,颇得家主赏识——这样,他就不必担心因“无用“而被赶出明府。
更重要的是,这样他就能时常见到萱芷了。
明萱芷是三公子的千金。明府设有家学,他们自幼一同念书。萱芷天资聪颖,无论什么诗书典籍一学就会;而常柳青对着那些经文总是摸不着头脑。先生倒也从不苛责——一个织匠的孩子能进家学已是恩典,学成什么样,没人在意。
在那些漫长的午后,当爹娘在织机前忙碌时,他总跟在萱芷身边做些刺绣。他那双细长灵巧的手,绣出的花样竟比萱芷的还要灵动。
几年后,他进了明家织厂。偌大的工坊里,只有他和父亲是男子。织娘们常打趣他:“柳青生得这般俊俏,心里可有意中人?说出来姐姐帮你牵线!“每闻此言,少年总羞得满面通红,脑海中却不自觉浮现出那双含笑的明眸。
每日工毕,他总爱独自站在院中,望着学堂方向。当夕阳西下,萱芷转过头对他嫣然一笑时——那便是他心中最美的画面。
若时光能永远停驻在这静谧的岁月里,于他已是最大的幸福。
然而好景不长。府中接连传来噩耗——家主母亲病故,父亲遭人杀害。
一夜之间,明府缟素如雪,笼罩在沉重的阴霾中。
自此,一切都变了。母亲不许他再去织厂,父亲也变得数月才归家一次。每当他想念父亲时,母亲总会轻抚他的发顶,柔声说:“你爹在织一匹前所未有的锦缎。待这天光锦织成,他必将名扬天下。你也要像你爹一样,做个有用的人。“
可后来,母亲归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直到某一天,她再也没有回来。
当父亲拖着疲惫的身躯归来,告诉他母亲已离世的消息时,常柳青怎么也无法接受。
他不明白,为什么织布会让父母有家难回,为什么能让母亲劳累至死。
多年后他才知晓,是母亲夜以继日地织造,换来了他不必再进织厂——那时的织厂为织就“天光锦”,彻夜不休,早已耗尽多条人命。
十五岁的常柳青,就这样失去了母亲。他甚至来不及悲伤。
他必须接替母亲的工作。
这座织厂就像一头永不满足的巨兽,贪婪地吞噬着每一个走进它口中的人。他们都是这头巨兽的组成部分,坏了就被丢弃,总有新的来替代。
天光锦织成的那日,整个明家织厂沸腾了。三年,一千多个日夜,这匹耗尽无数心血的锦缎终于织就。欢呼声中,常柳青独自走出喧闹的工坊,仰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心中五味杂陈。
他想起了娘亲,想起她温暖的笑容,想起她哼着江南小调为他掖被角的夜晚,这些记忆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柳青。“常书同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枯槁的手搭上他的肩,“爹带你离开这儿吧。“
常柳青怔怔地望着父亲,三年光阴,将那个曾经挺拔的明家首席织造熬成了满头霜白的老人。织机不仅蚕食着丝线,更在蚕食着父亲的生命。
“为什么?“他望着远处荒芜的田野,声音干涩,“为什么要织这天光锦?“
“明家欠的债,需要这匹锦来还。“常书同叹息,“老爷待我们不满,爹不能眼看着明家败落。“
“所以明家比娘的命还重要?“常柳青的声音冷得像冰。
此时的常柳青,早已不是三年前那个羞涩的少年。他的织艺青出于蓝,天光锦上最繁复的云纹皆出自他手。可技艺越精,他越感到刺骨的寒意——这华美的锦缎,是用娘的命换来的。
常书同沉默以对,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了一声长叹。
“我不走。“常柳青语气决绝,“我要亲眼看着这天光锦送进皇宫。我要让娘知道,她的儿子有出息,她的死值得。“
这话像一记重拳,同时击打在父子两人心上。
天光锦进宫那日,明家的命运果然逆转。常书同成了众人敬重的“常先生“,常柳青则被尊为“小常先生“。
明家的订单如雪片般飞来,织机日夜不休。常书同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常柳青不得不接过所有工务,他织出的缎面,连后宫妃嫔都爱不释手,“小常先生“的名号,很快响彻江南。
然而每当夜深人静,常柳青独自面对织机时,总能听见娘的叹息,荣耀背后,是永远无法释怀的伤痛。
;暮色渐染织厂,常柳青正俯身检查一批新缎的纹理,忽闻身后传来一声清亮的呼唤。
“小常先生!”
他转身,只见明萱芷笑盈盈地站在织机旁,裙裾在斜照里泛着柔和的光。自她成年后便常来织厂学习,那双巧手很快掌握了织造的诀窍,针线在她指间流转如蝶。
“你的手艺愈发精进了,”常柳青拭去额角的细汗,目光不自觉地追随她的身影,“怕是再过些时日,连天光锦都难不倒你了。”
这些年来,他看着她从学堂里蹦跳的小姑娘,出落成眼前亭亭的少女。那份自幼相伴的情愫,早已如蚕房里的春蚕,悄悄吐丝,将他的心密密缠绕。
“还不是小常先生教得好!”明萱芷眨着水漾的眸子,俏皮地歪头,“天光锦我可织不
来,这么要紧的活儿还得你来。等你好好做完这一批,将来我管事儿了,定给你涨工钱!”
“那便先谢过明大小姐了。”常柳青抱拳一笑,露出被染料染出淡青指节的手。那双手修长有力,却因常年织造而生出薄茧。
明萱芷轻轻触了下他的指尖,随即红着脸缩回手:“生得这样好看的手,终日与织机为
伴,实在可惜了。”
指尖残留的温热让常柳青心头一颤。晚风穿过织机的缝隙,带着丝线的清香,他柔声道:
“待你日后执掌织厂,少派我些活计可好?让我每日温一壶酒,看看眼前人,便是够了。”
“堂堂首席织造,尽说这些浑话!”明萱芷嗔怪着转身跑开,裙角在暮色中划出一道轻
快的弧线。可转身的刹那,她嘴角漾开的笑意却藏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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