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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渺连忙上前将她扶起来。
崔宛娘直起身来,与沈渺四目相对,不约而同都露出了笑。
“汤娘子好。”沈渺笑意未减,眨了眨眼,伸手往附近靠窗的桌子上指了指,“舟车劳顿,请汤娘子坐下说吧。”
“好,那我也不与沈娘子客套了。”崔宛娘点点头,坐下后又回头对两个亲随说了声,命他们将先去寻一家客店,把马车安顿好,再将给沈渺带的幽州土产都带过来。
她摘下头上的胡帽,随意抹了一把凌乱的髻,又顺手把脸上的胡子整个都撕了下来,这下,沈渺才从她的五官里看出了两分曾经的影子。
那个孱弱的崔娘子,曾瘦得面颊深陷,一张脸惨白如幽魂一般,如今她的脸已经重新恢复饱满,体态匀亭,肌肤是健康泛红的古铜色。区别最大的是她的双眼,顾盼间炯炯含光,好似重活了一遍。
“元娘病体可康复了?幽州一定很冷吧?辛苦你在外头操持了。”沈渺隐去她的姓氏,取过桌上的茶壶,翻过一只杯子,给她倒了杯还温热的茶,“我也听郑内知多次说过作坊办得很顺利,真是多亏了你。”
崔宛娘笑容爽利,一一道来:“一离了家,我的病便不药而愈了。幽州很冷,今年中秋过后便开始下雪了,我启程的时候雪已经能没过马蹄了,不过越往汴京走便越暖和。至于作坊,沈娘子千万不要说谢,是我当说谢才是。”
两人说起来今日才算正式相见,但寒暄了几句后,两人便像相识已久的友人一般说话了。崔宛娘为沈渺说起幽州的景色,说起与大漠相连的关山烽燧,一道道蜿蜒数百里,像一条古老沉睡的巨龙盘桓在连绵起伏的山峦之上。
说春时会有漫山遍野的山杏花开,浅浅的泉河淌过草原叮咚作响;夏时幽州也气候炎热,远处的草原一片碧海,草长得又密又高,人卧在里头,像是卧在云端一般;秋时风大风高,登高一望,山川壮丽,雁阵横空,已振翅往南飞。冬时虽寒苦,但天地一白,平沙莽莽皆素裹,另有一种万籁俱寂的孤独之美。
听得沈渺竟都有些向往了。
“我跑遍了幽州所有的马场,也看到了真正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原来王维写得好生传神。”崔宛娘提起在幽州的日子,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泪意,可她却笑得明媚,“有一次,登上了长城的望楼,我终于知晓高山之外是何等景色了。”
山外有山,还有沙丘,有牛羊,有牧羊的獒犬,有奔腾而过的马群,有驼队背负行囊出塞,也有一缕缕塞外炊烟升起。
“我很好,多谢你了沈娘子。”崔宛娘眼眶微红,“姨母与我说过,当初虽是她提议让我去幽州操持作坊的事宜,但她心里对我也没底。更何况,沈娘子并不认得我,见到我时我又是那样没出息的样子,但沈娘子还是一口应下了,愿意让我去试试。”
沈娘子什么都不知道,可她那样大度,或许正是因她也在市井中摸爬滚打、以女子之身顶立门户,所以她才不会吝啬给予这样一个机遇。
初到幽州时,崔宛娘自然也受人非议受人白眼,但这次她憋着一口气,决心一定要将作坊做好。她早已没有退路了,更不能辜负姨母与沈娘子的好意。于是咬着牙向前,一步一步,也叫她闯出来了。
“这是作坊这大半年的账册,我抄了两份副本,这一份给沈娘子留存,另一份我明日回陈州时再设法交给姨母。”崔宛娘从随身的牛皮斜跨包里取出来一本账本,递给沈渺,又笑道,“今年已经将建造作坊、人力、原料等成本都挣回来了,还有结余。过几日我与姨母请几个信得过的账房将账再盘一遍,便能给沈娘子分红了。”
沈渺将账本翻开细看。唐宋两个朝代,记账都是用“四柱结算法”来记账的,“四柱”指的是旧管上期结余、新收本期结余、开除本期支出和实在本期结存。因此这时候的账房记账会以月为期限,通过公式“旧管+新收=开除+实在”再变形得到“新收开除=实在旧管”,其中“新收开除”的结果就是本期净利润。
沈渺前头囫囵吞枣看了看,后来干脆取过算盘来,自己将每个月的净利润加起来看一看总利润,算出来后她手指顿在算盘上愣了愣,抬头看了看崔娘子。
崔宛娘矜持一笑,但还是没掩饰住眼里的骄傲与小小得意。
手指飞快拨动算珠,沈渺又算了一遍,还是那个数字。她吸了一口气,没忍住又算了一遍,这回真是确信没错了。
她伏低了头,冲崔宛娘挥了挥手,让她也靠近一点,两人额头几乎都要抵在一起了,沈渺才用低得几乎是气音的声音问道:“作坊大半年就挣了两万两千八百五十七贯?”
崔宛娘被沈娘子这副两眼冒铜钱的样子逗笑,但还是配合地用相同的气音回答:“没错。”
“我看账上还额外留了一笔钱用于明年作坊运转……”半年就得了两万余贯的利润,还是在幽州那样的边陲,真的不容易。
“没错。”崔宛娘笑容满面。
沈渺飞快地用心算大致算了算自己占三成利润大概能分多少钱,然后便忍不住低低地哇了一声,她这和躺着挣钱有什么区别,这也太快乐了吧!
说完好消息,还有些坏消息。
崔宛娘也坦诚地与沈渺互通有无:“幽州已有些汤饼铺子知晓食汤饼是怎么做的了,他们虽无法完全做得与沈娘子的汤底口味一模一样,但已经开始做自己的食汤饼了。”
沈渺点点头,这倒是她意料之中的。方便面不算很难复制的,不过她有后世经过几亿人筛选出来的独特口味,又已提前占据了市场,优势应当还是有的。她抬眼看向崔宛娘:“元娘是如何想的?”
“如今仿制的那家只是个小铺子,还在单打独斗,我派人去探过底了,以那店主的浅薄家底,是不可能办作坊的。不过那店主也是个有眼光的,寻了不少家财万贯的商贾想与他们合办作坊,但都被拒绝了。”
崔宛娘眸光冷了冷:“在幽州,有名有姓的大商贾都与郗家相熟,他们也知道我背后靠着谁,当然不会与我打擂台,叫我没脸。但幽州是幽州,随着时日推移,定然会有越来越多人知晓食汤饼的做法,在幽州行不通的事,在其他州府便不一定了。”
很冷静,分析得也在理,沈渺越来越有些欣赏她了:“所以?”
“这也是我一定要亲自回来的原因,”崔宛娘眼里满是野心,“我想在其他相邻州府也开几座汤饼作坊,将这块馅饼提前抢入怀中。”
某种菜的做法和配方被人参透无妨,这世上会做同一道菜的人多得是,樊楼名望如此大,但南熏门羊肉烧饼照样是全汴京城里最好的羊肉烧饼。
只要有口味、品质、抢占先机,那么在无数竞争中“吃肉”的便会是自己。
“我们吃肉,也要允许他人喝汤,”崔宛娘对此还算看得开,她细细地对沈渺说了她的计划,她需要沈渺再推出两种不同的食汤饼口味,推陈出新是扩张的好法子,其次,她还想将作坊建得更大更宽敞些,用更多的人产出更多的汤饼,这样小作坊跟不上她的供应度,只会被她吞并。
沈渺点点头。这两样都算说到点子上了,后世康师傅也是这样家的,当年康师傅推出第一款红烧牛肉面,便迅风靡全国,之后短短三年,它便扩张到全国各地,第四年便已经开始进军饮料行业。
“除了新口味,我们的作坊和汤饼,我想还要取个朗朗上口的名字,”崔宛娘继续说道,“就像汴京城里那些‘寿慈宫前熟肉’、‘钱塘门外宋五嫂鱼羹’、‘戈家蜜枣儿’一般,我们也得有个名头,日后作坊越做越大了,才不易被人假冒了去,也更易引客上门。”
沈渺正好想到康师傅,于是指着她试探着一问:“汤师傅食汤饼,好吃看得见?”
这倒是好记,崔宛娘念了几遍,当即笑道:“好,雅俗共赏了!”
沈渺还贡献了一堆广告词,什么官家吃了都说好;骨汤面,就是香;饿了就吃,吃汤饼就吃汤师傅之类的……
崔宛娘被沈渺层出不穷的“吆喝”逗得直笑,不过她很快又想起一件事来,蹙起眉头道:“还有一事很烦难,当说与沈娘子听。”
她叹了口气,很烦恼:“已有不少马场的小吏与我提起过,送来的汤饼,上一批与下一批口味有所差别,时好时坏,这让他们有些不满。我也不知怎么回事,沈娘子给的方子连油、盐、糖、香料用几铢几钱,连水加几两都写明了,但作坊里做汤饼的几十名庖厨,所做出来酱底口味仍参差不齐,不仅是与沈娘子做出来的有所差别,他们之间也做得不尽相同,真是奇了怪了,明明都是照着一个方子做得,用得也是同样的麦粉、同样的油盐酱醋……”
因为最不可控的是人啊。有时同一个师傅今日做的菜和明日做的菜都有些微不同呢。
沈渺想了想,忽然一笑,问道:“作坊里,可是一个庖厨从揉面开始,到炸面、配料一人做到底?”
“是如此。”她困惑地点点头,这有什么不对吗?所有作坊都是如此,老师傅带徒弟,一代代传下来。她们的汤饼作坊也是如此,一人一条案板一口锅,新来的学徒要从和面开始学,做完一份便是一份。
沈渺沉思片刻,便道:“我曾听闻一事,也说来与你听听。有个士大夫,在京城买得一妾。这小妾原是某大官府上包子厨里的。一日,士大夫嘴馋,便叫这小妾包些包子来尝尝。哪晓得,小妾却道:‘官人,奴家只是在灶房里切葱丝,旁的一概不晓得。’原来,那大官府里不过一个后厨,分工也精细至极!有专管剁肉的;有负责拌馅的;有揉面的,还有管姜醋盐糖酒胡椒的,就连盖蒸笼盖子,都有专人盯着。虽说这事儿是在讥讽那大官奢靡,可我思量着,元娘倒不妨借鉴借鉴这法子,用于汤饼作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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