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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乐珩心绪难平,在花园里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儿,彼时也不知道是走到了何处,看见一座湖心亭,便沿着长廊行了过去。张卓曦、蒋律和熊茂护在岸边,都没敢跟得太近。
入了亭中,宋乐珩在石桌边驻足,一只手撑在桌面上,站了良久,然后,她慢慢佝偻下来,蹲在地上用双手掩住了自己的脸面,只有那瘦削的双肩在止不住的颤抖。檐上灯笼晃晃,将那单薄的身影拓落出来,忽暗又忽明。
那种闷在胸腔里的哭法很是压抑,宛如夏季沉闷轰响的雷,听得岸边的三人心里都格外不是滋味。
这么些年,大伙儿跟着宋乐珩,见证宋乐珩成南方的雄主,再到一统中原,兵有了,权有了,钱和民心都有了,可自打吴柒在交州去世,这宋阀埋的坟冢,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交州的山头上,江州的山头上,处处都是宋阀的坟。
每个人的逝去,就像在生人心口里插了把刀。这刀来来回回地磨,旧伤没好,新伤又添。几个人都不敢想,今天要是李文彧也没了,这宋乐珩的心里,得被扎成什么样。
熊茂重重的长舒一口气,夏夜里月明星朗,蝉鸣声声,这么好的一副世景,却不知怎么的,衬得人心更有几分愁闷。
“以前我在村里的时候,没有饭吃,那时想着,等我参军了就有饭吃了。后来,当兵了,兵蛋子天天挨揍,送死都是我们去,领功又是上头领,我就想着,等我也混个什么校尉统领的,那就好了。跟着主公起兵的时候,我又想,等我们打下中原,那不就成了人上人,得过怎样风光的好日子啊,肯定是呼风唤雨,万人敬仰的,什么烦恼都没有了。结果……”熊茂自嘲笑笑,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人不管在什么位置,这路都不好走。有了权,就要去争更多的权,争不过,得死。这人生要怎么过才能轻松些?”
“我哪知道。”张卓曦看着宋乐珩的背影,眼涩鼻酸的,抹了把眼眶,压着嗓子骂道:“我真他大爷的操了,要是当年没有起兵,找个山里种地,说不定主公还能轻松快活些。”
“种地,哈哈……”熊茂干瘪瘪地笑了声,说:“活不了啊。我刚到江州那会儿,看见二弟三弟的头,我真是恨死辽人了。可现在我又觉得,如果军师还在,兴许主公她……”
后面的话没出,一个人影便从熊茂和蒋律的中间挤了过去,径直走向了湖心亭。
张卓曦一愣,瞅着那有几分眼熟的身形,茫然道:“这谁啊?他不是沈凤仙收的新徒弟吗?他不在主殿里救人,跟到这儿来干什么?不怕死啊!”
张卓曦说着就要上前抓人,蒋律把他拉住,想了想,道:“你让他去。”
张卓曦一脸不解。
蒋律又说:“就算主公要一刀杀了他,他也怨不得谁。”
张卓曦和熊茂品了品这话,又看看那道身影,都猜到了七七八八。张卓曦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指指那人,又指指蒋律,小声道:“你疯了!这可是欺上瞒下,你是真不怕主公剁了你!”
“魏江给他作保,说他决不会害主公,先看看吧。”
“哎哟我操,魏江也掺合进来了?今晚真是热闹,你说说,你出去之后都遇到些啥事儿了。”
三人说话之间,那身着一袭浅青衣裳的男子便已走到了宋乐珩的身旁。宋乐珩听到脚步,斥骂的言语都滚到了嘴边,却听来人率先开了口,问:“宋阀主,要下棋吗?”
宋乐珩沉默了一下,缓了缓,旋即站起身来,打量眼前人。
这人的皮相平平无奇,只是那五官生得分明,带了些辽人的锋芒,但又违和的少了点野性,反倒气度里自有几分雍容雅致,导致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独有那双眼,幽深如沉渊,在黑暗里藏着数不尽的风起云涌,与宋乐珩对视的一刹,云雾泻出,露恒河一角,三千沙数尽写作了一个字……
宋乐珩瞧他那青丝如墨,被夜风卷出了些微的弧度,随即又收了目色,问:“你是方才跟着凤仙儿的人?也是萧氏的?到这儿来做什么?”
男子垂下眸,轻声作答:“沈医师见宋阀主心神不宁,让我前来探视。”
他从袖间拿出一张折好的绢帕,似要递给宋乐珩。送至一半,也不晓得在思量什么,又将帕子收回去,落寞地攥在指间。
宋乐珩这时脸上的泪已经干得差不多了,也没有去问他要那方手帕,兀自抬手擦了擦,便转去石桌旁坐下。
“不是要下棋吗,坐。”
男子无声落座在她的对面。宋乐珩又让蒋律去拿了盘棋来,两人便在亭中一子一子地落。
最早,宋乐珩是不会下围棋的,毕竟她活在现世里的时候,忙着打工睡觉都来不及,哪有时间学什么围棋。宋阀起兵后,除了江州一战,她虽没历过太大的挫败,但小败仗还是吃了好几回。第一次吃败仗是在打长州时,被当时还是长州将领的简雍给算了。
在那长州之外,有一片林子。白日里林子正常,一到了晚上,里头就瘴气浓厚,入林的人十有八九得死在里面。宋乐珩被简雍故意传出来的谣言误导,派先锋军去探路时,在那林中折损了百来人。也是因此,宋乐珩才觉得简雍这老将颇知战术,方将其收入了麾下。
每一次因自己的决策失误让手底下的士兵丢命时,宋乐珩就总是心头难安,常会头疾发作,疼得夜里都睡不着。温季礼为了让她静下心,便同她下围棋。因过往的温
季礼也是这么静心的。
可惜。
这法子对宋乐珩的用处不大明显,那黑白子落纵横线上,常是有头无尾,下不了半个时辰,执棋的两人就要在欲海里颠覆了棋盘。后来温季礼便发现了,下棋没法让宋乐珩静心的,但是……
他可以。
是以,隔了这么几年,宋乐珩的棋术还是差劲。
两人下了半个棋盘,这是难得的一回,宋乐珩没在棋盘上乱来,只是每下一子,都要思索须臾。她拿着白子审视黑棋的路数,嘴上却是问道:“凤仙儿一直在都城里吗?”
对坐的人顿了顿,矮声答:“是。沈医师在城中的福来客栈暂住。”
“为何要来。”
她毫无由头地道出这么一句,也没问是来哪里。是为何要来洛城,还是为何要来别院。她看都不看那个人,只等着他给出答案。
良久。
对坐人道:“家主传话,说宋阀主中毒,所以就来了。”
“你家主这么心软,怎么了双方的仇恨。听我中毒,就眼巴巴的把人给放了吗?那又何必要将人一路带到这洛城来。”
“我……不知晓。”
“那你家家主后续还有什么打算?回去劝劝,让他心别那么重,一个人的身子骨就那么点,熬干了怎么办,不如折返河西,好好将养着,远离洛城这虎狼窝。”
轻风吹拂,草叶无声。
男子沉默地下了好几手,才说:“宋阀主不同样身处虎狼窝。洛城的世家,表面上敬贺溪龄为首,实则,心思各异,人人都想当贺溪龄。宋阀主不触及世家利益,贺溪龄不会动手。但其他的人,说不定。”话至最后一停,别扭地补充了一句:“这是家主说的。”
“……”宋乐珩扶住额头,道:“你家主入洛城前,倒是没少做准备。怎么着,是遛我这两个月筹谋出来的?以前我只知他遛鸟遛狼能行,这回遛到我头上,我还真难招架。你这么堂而皇之地进别院,也不怕我起报复心,把你给绑了?”
对坐的人眼观鼻鼻观心,假装听不到:“不知宋阀主对颍州之事,有什么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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