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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天气依然闷热,设计院二十三楼办公室的空调卖力运转,却吹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压抑。
谭健盯着屏幕上还未完成的o千伏线路施工图,光标停在某个耐张塔的应力计算值上,久久未动。他握着鼠标的右手关节有些白。
部门降薪的通知是在今天晨会上正式宣布的。王主任站在前面,语气平稳地念着文件,内容直白得残酷:因行业整体下行,项目缩减,全院全员绩效下调,输电线路部作为传统板块,当其冲,平均降幅百分之二十,即时生效。
办公室里死寂一片,只有空调的嗡鸣。没人提问,也没人抱怨,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默笼罩着所有人。直到王主任补充了一句,像是一锤定音:“院里理解大家的难处。如果有更好的展,申请离职,流程会从简、从快。但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现阶段,不允许内部随意换岗,各岗位必须坚守。”
“坚守……”谭健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词,嘴角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下弯了弯。说得真好听,不过是把人和他所厌倦或困顿的位置牢牢绑在一起罢了。
他今年三十五岁,在这家以电网设计为主业的省级电力设计院输电线路部,已经干了整整十二年。从青涩的实习生,到能独当一面的主设人,再到如今的项目经理,他最好的年华,似乎都耗费在了这无数张图纸、密密麻麻的参数和无休止的现场勘测与协调会上。画过的铁塔图纸连起来,怕是能绕这座城市半圈。
收入原本是他留在这里的重要支柱。设计院的薪酬在本地不算顶尖,但也体面、稳定,足以支撑他每月按时归还房贷,让女儿上个不错的幼儿园,让操劳半辈子的父母偶尔能松口气。如今这支柱骤然矮了一截,那份由“稳定”构筑的心理防线,也随之出现了裂痕。
“健哥,真就这么着了?”旁边的年轻同事李帆凑过来,压低声音,脸上写满了不甘,“一下少这么多,这班上的还有什么劲?”
谭健没转头,目光仍停留在屏幕上那个刺眼的数字上。“文件都了,还能怎样。”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不是说可以离职吗?”李帆的声音更低了。
“嗯,允许你走。”谭健终于移动光标,关掉了那个计算窗口,语气平淡,“但不允许你乱跑。”
下班回家,妻子林佳正在厨房忙碌。女儿朵朵在客厅地板上摆弄积木。饭菜的香气和孩子的嬉笑声,构成了他日复一日奋斗的意义。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在饭桌上提了降薪的事。
林佳夹菜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他:“少了多少?”
“差不多两千。”谭健报出数字。
林佳沉默地低下头,慢慢嚼着米饭,没再说话。这沉默比抱怨更让谭健难受。他知道妻子在心里计算:房贷、车贷、朵朵下学期的兴趣班费用、这个月的水电物业费……每一项都需要真金白银。
晚上,谭健躺在床上,毫无睡意。天花板在黑暗中是一片模糊的灰白。他想起白天李帆的话,想起王主任那句“坚守”,想起林佳沉默的侧脸。
离职吗?这个念头并非第一次出现,但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而迫近。三十五岁,在电力设计这个圈子里,经验是有了,但精力已不如年轻人充沛,家庭负担却是最重的时候。出去能做什么?去甲方?需要机会和人脉。去私营设计公司?收入或许能高一截,但强度和不确定性也倍增。自己创业?他除了画输电线路图,还能做什么?
可不走呢?降薪已成定局,看不到恢复的期限。行业前景晦暗不明,设计院这艘大船似乎也在缓慢下沉。更可怕的是,他感觉自己对这份工作的热情,早已在年复一年的重复、扯皮和越来越严苛的规范中消耗殆尽。他画的不是铁塔,是困住自己的牢笼。以前,这牢笼至少是镀金的,现在,连这层镀金也开始剥落。
“不允许随意换岗”——院里这句话,彻底堵死了他内部转岗寻求其他可能的路。要么忍,要么滚。简单,粗暴,没得商量。
他想起刚参加工作那年,跟着师傅爬上一座百米高的铁塔进行竣工验收。站在冰冷的角钢上,俯瞰大地,河流如带,田野如棋盘,高压导线在阳光下闪烁着银光,延伸向遥远的天际。那一刻,他心中充满了自豪,仿佛自己亲手参与了为这片土地输送光明的伟大工程。那种感觉,已经多久没有出现了?
第二天上班,谭健下意识地观察着同事们。氛围明显不同了。有人依旧埋头工作,仿佛什么都没生;有人聚在茶水间,低声交换着不满和焦虑;也有人,比如和他同期进来的老张,依旧端着泡着枸杞的保温杯,慢悠悠地晃进来,脸上是看透一切的淡然。
谭健打开电脑,邮箱里躺着几封新邮件。一封是财务部的薪资调整说明,一封是项目部催促进度的,还有一封,是院里工会的,关于组织秋季登山活动的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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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盯着那封登山活动的邮件,忽然觉得有些荒谬。当最基本的薪酬保障都被动摇时,这些维系人文关怀的努力,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移动鼠标,点开了浏览器。鬼使神差地,在搜索框里输入了“电力设计师招聘”。
网页刷地一下,弹出了许多信息。有熟悉的同行公司,有不认识的科技企业,有要求常驻外地的项目,也有要求精通他不太熟悉的海外标准的岗位。薪酬范围高低不等,地点遍布天南海北。
他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招聘信息,感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那是一片未知的海洋,可能有新的航道,也可能有暗礁和风暴。
而他现在所处的,是一条正在漏水的船。船长告诉大家,可以跳海,但不能在船上乱走。
谭健关掉了招聘网页,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打开了那份未完成的施工图。耐张塔的模型在屏幕上旋转,每一个节点,每一根材,他都熟悉无比。这是他安身立命的本钱,也是束缚他的枷锁。
是守着这艘渐沉的船,直到它彻底没入水中,或者侥幸抵达一个未知的、可能同样不美好的彼岸?还是鼓起勇气,纵身跃入那片充满不确定性的海洋?
他拿起桌上的铅笔,无意识地在废图纸上划拉着。一条粗重的直线,代表着他走了十二年的路。然后,在这条直线旁,他画出了许多分叉的、指向不同方向的虚线。
哪一条,才能通向一个新的明天?
窗外,远处矗立着几座高压铁塔,在秋日的阳光下沉默而坚定。它们输送着巨大的电能,点亮万家灯火,自身却始终矗立在荒野山巅,承受风霜雨雪。
他曾以为自己是设计它们的人,是能量的规划师。此刻却觉得,自己与那些铁塔,似乎也并无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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