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递交辞呈前夜,整栋大楼突然停电。
黑暗中同事们慌乱摸索,我却端坐如佛——
这七年我早已在脑中绘制过每一根电缆的走向。
当应急灯亮起,所有人看到我手边摊开的空白离职申请表。
以及,墙上用荧光笔写满的“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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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行导线弧垂数据敲定,保存,标注图号“e--o”。梁羽拇指食指蜷成圈,用力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像个迟暮的老人,缓缓踱向十一点零七分。明天,只需明天,那张已经在抽屉里躺了三天的离职申请表,就会结束它空白的使命。
他几乎能想象出人事部小赵接过表格时,那程式化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怜悯的微笑。
办公室是标准化的囚笼,灰白色隔板割据出一个个狭小疆域,空气里常年弥漫着打印机的热烘气、二手烟与某种廉价空气清新剂混合的沉闷味道。他的桌子靠窗,算是这囚笼里唯一的优待,能看见楼下街道车灯汇成的、永不停歇的金色河流,以及远处几栋更高建筑顶上明灭的红色航标灯,像悬在夜空里的、冰冷的心跳。
桌角那盆绿萝,蔫头耷脑,叶片蒙着一层洗不掉的灰。他刚来时养过一盆仙人掌,死了,死于“日光”不足——这里的灯光永远替代不了真正的太阳。隔壁工位老王的键盘噼里啪啦,永动机般响着,间或夹杂几声咳嗽;更远处,几个年轻人在低声讨论晚上哪家烧烤摊的啤酒够冰。这些声音,连同主机风扇的低鸣,构成了一他听了七年的、令人昏昏欲睡的背景音。
他拉开抽屉,最上面就是那张空白的表格。“离职申请”四个加粗宋体字,像四枚冰冷的图钉。下面,压着厚厚一沓图纸草稿,最底下,是一本蒙尘的《电力工程规划设计手册》,书脊都快翻烂了。
指尖刚触到冰凉的打印纸,毫无征兆地,“啪”。
世界被抽走了声音,也被抽走了光。
不是跳闸,不是闪烁,是彻底的、斩钉截铁的黑暗与死寂。电脑屏幕、指示灯、头顶的日光灯管,所有光体在同一瞬间熄灭。楼下那条金色河流也断了流,窗外是纯粹的、密不透风的墨黑。键盘声、讨论声、风扇声,戛然而止。
随即,寂静被撕破。
“我靠!”“怎么回事?”“停电了?”“妈的!我刚画的图没保存!”黑暗中,椅子被仓皇推开的声音,身体撞到隔板的闷响,杂沓的脚步声,惊惶的疑问句像受惊的蝙蝠在空气里乱撞。手机屏幕次第亮起,一小片一小片幽蓝的光,映照着一张张茫然失措的脸,像黑暗潮水退去后,裸露出的、惊慌的礁石。
梁羽没动。
他的手指甚至还停留在抽屉的拉环上,冰凉的金属触感。最初的黑暗如巨掌压下,视网膜残留的光斑迅消散,但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陷入短暂的“盲”。他缓缓地、几乎是无意识地,靠向椅背。
这黑暗,于他,熟悉得如同呼吸。
七年。两千五百多个日夜。他在这栋大楼里,用autocad的线条,一遍遍勾勒过这座城市地下的血脉与神经。哪一层的主电缆从哪个竖井贯穿,哪个配电室负责哪几个楼层的负荷,应急电机的轰鸣会在停电后第几秒接管这片死寂,甚至,墙角那个不起眼的插座,它的回路要经过几个接线盒,会与哪一盏灯的命运相连……这些,不在任何一张公开的竣工图上,却早已在他脑中,生成了一幅无比精密、立体的三维图谱,纤毫毕现,脉络分明。
他“看见”故障点,像一滴墨汁,滴入他脑中的透明模型,正从某个可能的节点开始晕染。不是他负责的片区,但离得不远。
“别乱!手机照亮!小张,去看看电闸!”部门主任老马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试图维持秩序,但尾音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暴露了这秩序本身的脆弱。几道光柱开始无头苍蝇般乱晃,扫过文件堆叠的隔板顶,扫过打印机上静止的纸张,扫过天花板上空洞的通风口。
梁羽闭上眼。脑中的图谱亮起微光。电缆,粗的细的,包裹着不同颜色的绝缘皮,沿着桥架,穿过墙体,沉默地奔流着看不见的能量。此刻,它们死了,像冬眠的蛇。但他知道它们的位置,走向,甚至能“触摸”到那些绝缘皮下的铜芯的冰冷。
有人踉跄着碰到他的桌子,绿萝的叶子簌簌一动。他没出声。在这片象征性的、也是实质性的混乱与黑暗里,他端坐着,像一尊被遗忘在时间长河淤泥里的佛。不是脱,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一种对这一切——包括这黑暗——早已预演过无数次的、深入骨髓的熟稔。他的离职,不过是另一场预演已久的“停电”。
大约三十秒。也许更长,也许更短。在纯粹的黑暗里,时间失去了刻度。
“嗡——”
低沉的轰鸣从脚下深处传来,像一头巨兽苏醒的喘息。应急电机启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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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盏惨白的应急灯,镶嵌在走廊天花板和墙角,挣扎着亮了起来,投下断断续续的、被切割的光带。光线吝啬而勉强,不足以驱散所有阴影,却足以让办公室的轮廓重新浮现,像一张曝光不足的底片。
人们松了一口气,低声咒骂着,庆幸着,开始借着这光,急切地检查自己的电脑,或试图辨认方向。
所有的目光,或有意,或无意,都被那惨白光线偶然照亮的角落所吸引。
梁羽,依旧保持着那个倚靠的姿势,平静地迎着那些视线。他的桌上,抽屉敞开着,那张空白的离职申请表,被应急灯的光清晰地勾勒出来,白得刺眼。
然而,真正让空气凝固的,是桌子后方,那片原本空无一物的、浅杏色的墙壁。
就在刚才那绝对的黑暗里,就在那混乱的三十秒中,他用那支放在笔筒里、以备不时之需的荧光记号笔,在墙上写满了字。
不是计算公式,不是设备型号。
是密密麻麻、重叠交织、散着幽幽绿光的三个字:
“对不起。”
一遍又一遍。有的工整,像最初学写字时的认真;有的潦草,仿佛被某种情绪追赶;有的巨大,笔画带着失控的力度;有的细小,蜷缩在角落。无数“对不起”堆积在一起,形成了一片沉默的、散着诡异绿光的苔藓,或者一片磷火闪烁的碑林。
同事们僵住了。拿着水杯定在半空的,张着嘴忘了合上的,揉着眼睛怀疑视线的。老王那张总是油光满面的脸,在绿光映照下,显出一种惊愕的、近乎滑稽的苍白色。
梁羽没有看他们。他的目光越过那些僵立的身影,投向窗外。楼下的车河还没有恢复,城市大部分仍陷在黑暗里,只有远处几栋拥有独立供电系统的大厦,像巨大的、冷漠的水晶墓碑,傲然耸立。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像是背负着那满墙的荧光。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在这片死寂中格外清晰。
他没有去关抽屉,也没有碰那张表格。只是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颜色黯淡的夹克,转身,走向依旧昏暗的走廊。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不疾不徐,一步步,像是要踏进那片更深的、未被照亮的黑暗里去。
应急灯惨白的光,追了他几步,终于放弃。
墙上,那一片幽幽的绿色字迹,在他身后,无声地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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