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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
陈旧的纸张出轻微的脆响。一股更浓郁的、属于旧书页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泛黄的内页映入眼帘。纸张已经变得脆弱,边缘微微卷曲,带着岁月的黄斑。目录页上,是几行竖排的英文诗名和作者名。她的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名字:duorduorth(华兹华斯)……erid(柯勒律治)……uthey(骚塞)……
她的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翻过目录页。正文的第一页,一诗的开头,映入眼帘:
>iduanderedoneyasacoud…(我孤独地漫游,像一朵云…)
华兹华斯的《水仙花》(daffodis)。
熟悉的诗句!少女时代,她曾在图书馆那本破旧的英文诗选里读过它蹩脚的中文译本,当时就被诗中那份孤独漫游后邂逅大片水仙的惊喜与永恒慰藉所打动。此刻,原汁原味的英文原句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直击心灵的原始力量。
“iduanderedoneyasacoud…”她下意识地、无声地默念着。简单的几个词,却仿佛拥有魔力,瞬间在她脑海中勾勒出画面:无垠的天空,一朵孤独的云,漫无目的地飘荡……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这孤独感并非来自眼前的物质匮乏,而是来自灵魂深处被长久忽视的荒芜。来自这二十年来,那个名叫“周太太”的身份标签下,那个真实的、渴望用文字触摸世界的苏晚晴,被深深掩埋的窒息感。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泛黄的诗页上,在“coud”这个单词上迅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水渍。
苏晚晴愣住了。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直到第二滴、第三滴……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接连不断地落下,打湿了书页,也烫伤了她冰冷的手指。
不是嚎啕大哭。没有声音。只有肩膀无法抑制的、细微的抽动,和汹涌而出的泪水。那泪水里,包含了太多太多:有少女时代梦想破碎的委屈;有在生存重压下被迫遗忘热爱的酸楚;有这二十年来灵魂深处无人诉说的孤寂;有对膝上这本迟到诗集迟来的、百感交集的回应;更有被丈夫如此深沉地看见、理解和“逼迫”着面对自己本心的那份震动与……感动。
周振宇没有动。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将她拥入怀中柔声安慰。他只是默默地、更紧地握住了她放在书上的那只手。他的掌心传递着无声而强大的力量,像一个沉默的港湾,允许她所有的情绪在此刻决堤、奔涌、释放。他微微俯身,用自己的身体,为她在这方寸之地,隔开了一个安全的、可以尽情脆弱的空间。他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被泪水打湿的侧脸上,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心疼、理解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守护。
时间在泪水和沉默中流淌。窗外的夜色更加深沉。
不知过了多久,苏晚晴汹涌的泪水终于渐渐止息。她依旧低着头,看着诗页上被泪水晕染开的字迹。那些模糊的墨迹,像一团团小小的乌云,也像被泪水浇灌后、等待破土而出的新芽。
她抬起那只没有被周振宇握住的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拂过那些湿润的痕迹。动作温柔得如同在抚摸一个初生的婴儿。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周振宇瞳孔微微收缩的动作。
她轻轻推开了周振宇覆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
周振宇的手顺从地抬起,悬在半空,没有坚持。他看着妻子。
苏晚晴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书房里所有的空气都吸入肺腑。那动作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也带着一种新生的力量。她挺直了背脊,肩膀不再抽动。沾着泪痕的脸上,虽然依旧带着脆弱的水光,但眼神却如同被泪水洗过,变得异常清亮、锐利,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的光芒。
她不再看周振宇,目光重新落回那本摊开的诗集上。她伸出手,不是去抚摸,而是带着一种明确的目的性,翻动书页。泛黄的书页在她指尖出细碎的声响。
她的目光在诗行间快而专注地搜寻着,像是在寻找一把遗失多年的钥匙。
终于,她的动作停住了。
指尖停留在一诗的中段。她的目光紧紧锁住那几行英文诗句。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反复默念。然后,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周振宇,那清亮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光芒,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现实,看到了某种久违的、只属于她自己的风景。
“振宇,”她的声音响起,还带着一丝哭过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稳定,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帮我拿支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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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振宇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问一句“要笔做什么”。他立刻转身,大步走向他那张巨大的红木书桌。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各种昂贵的签字笔。他看都没看那些彰显身份的金笔,径直拿起一支最普通、最常用的黑色签字水笔——笔身是磨砂塑料的,笔尖是o的走珠。他迅拧开笔帽,确认里面有墨。
他走回苏晚晴身边,将笔递给她。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全然的信任和支持。
苏晚晴接过笔。冰凉的塑料笔杆握在手里,带着一种陌生的、久违的触感。她的指尖甚至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没有丝毫迟疑,将摊开的诗集小心翼翼地放在周振宇宽大的书桌一角——那通常是放置重要合同的地方。然后,她俯下身,左手按住诗集的边缘,防止它合拢,右手紧紧握着那支黑色的签字笔。
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重新落回她刚才找到的那几行诗句上。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胸膛微微起伏。仿佛那几行诗句不是静止的文字,而是跳跃的火焰,点燃了她沉寂已久的灵魂。
接着,在周振宇深沉而专注的注视下,在书房柔和的灯光里,苏晚晴握着笔,手腕悬起,笔尖带着一种近乎颤抖的、却又无比坚定的力量,落向了那泛黄诗页的空白处!
不是模仿,不是翻译。
笔尖接触纸张的瞬间,出细微的“沙沙”声。那声音在极度寂静的书房里被无限放大,如同春蚕啃食桑叶,如同细雨落在新芽上。
黑色的墨水流畅地倾泻而出,在古老的英文诗行旁边,在那些被时光染黄的空白处,写下了一行行崭新的、属于苏晚晴自己的、带着生命温度的中文诗句!
她的字迹起初还有些生涩,带着久未执笔的颤抖,但很快就变得流畅、有力,甚至带着一种喷薄而出的激情。那些汉字,像被禁锢了二十年的精灵,终于挣脱了枷锁,在古老的纸页上欢快地跳跃、奔跑、组合成全新的韵律和意象。
她写得飞快,仿佛生怕稍一停顿,这喷涌的灵感就会消失。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闪着微光。整个人散出一种周振宇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近乎燃烧的光芒——那光芒无关乎优雅的周太太,也无关乎精明的贤内助,它纯粹、炽热,只属于那个被文字本身点燃的灵魂。
周振宇静静地站在她身旁一步之遥的地方,像一个忠诚的哨兵,更像一个虔诚的见证者。他没有去看她写下的具体内容,他的目光,始终胶着在妻子的侧脸上。
那专注的神情,那被点燃的眼神,那因为灵魂深处激荡而微微颤抖的笔尖……这一切,比世间任何财富和地位,都更让他感到一种源自生命深处的震撼和满足。
他的嘴角,在苏晚晴全然沉浸于书写、无暇他顾的时刻,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弯起。那是一个极其复杂、极其深沉的笑容。
笑容里,有历经沧桑后的无尽欣慰——他跨越二十年时光找回的,不仅仅是那本旧书,更是那个被生活掩埋、却从未真正熄灭的、闪闪光的灵魂。
有得偿所愿的满足——那个在街角小饭店里被他和儿子无声呵护的妇人,那个被全网羡慕的“人生赢家”,此刻终于撕开了完美的表象,露出了内里最本真、最滚烫、也最动人的模样。
更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守护决心——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需要守护的,不仅仅是她的安逸生活,更是这片被她重新开垦的、脆弱而珍贵的灵魂自留地。无论前方是鲜花还是荆棘,他都将是她最坚定的守林人。
窗外的城市依旧在沉睡。书房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绵延不绝,如同生命重新开始流动的溪水,在这寂静的深夜里,奏响了一曲迟到二十年的、独属于苏晚晴的序章。
这序章的开端,或许就写在那本旧诗集泛黄的空白处,写在那被泪水晕染过的“coud”旁边。而它的未来,将在这被爱与理解照亮的书房里,在丈夫深沉目光的守护下,由苏晚晴自己,一笔一划,重新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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