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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星公社中学校长徐彰彦是个五十来岁的瘦高个,戴着副断了腿的老花镜,用白线胡乱缠着。他把于昌瑞让进办公室,火盆里的木炭没烧旺,屋里冷得人直搓手。徐彰彦给于昌瑞倒了杯热水,冒着的热气刚刚飘荡起来,就被从窗缝钻进来的冷风卷没了。
“于干事,您这次来,是有什么指示?”徐彰彦搓着手,脸上堆着笑。
于昌瑞捧着搪瓷缸,用热体暖和冰凉的手指。他故意放慢了语,像是随口闲聊:“徐校长,你们公社这几年出了不少人才啊。就说县广播站那个夏缘,你们知道不?声音甜得像浸了蜜,全县老百姓都爱听她播音。”
徐彰彦愣了愣,摇头道:“夏缘?没听过这名字啊。我们公社的大部分孩子,初中毕业要么回家种地,要么去县城当临时工,哪能去广播站这么体面的地方。”
于昌瑞“哦”了一声,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手指在杯沿上轻轻划着圈:“徐校长怕是忘了。我听人说,这夏缘原名叫夏招娣,就是你们学校的初中毕业生,家就在前进大队。按理说,你们学校的老师,还有她家里的亲友,该认得才对。”
这话像颗小石子扔进了平静的水里,徐彰彦猛地坐直了身子,老花镜滑到了鼻尖:“夏招娣?前进大队的?我记得那孩子,原本考上了县城一中,可惜父母死活不让再读书。后来听说家里要把她嫁个傻子,就跑了,怎么……”他话没说完,又咽了回去,眼里满是疑惑——夏招娣说话带着浓重的天门县口音,跟广播里那个字正腔圆的夏缘,简直是两个人。
于昌瑞看着徐彰彦震惊的表情,心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放下茶杯,站起身来,拍了拍徐彰彦的肩膀:“我也只是听说,随便问问。徐校长,你忙,我再去别的学校看看。”
他施施然地走了,留下徐彰彦一个人在寒冷的办公室里,对着那杯渐渐冷却的茶水,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于昌瑞暗自得意,他这番别有用心的“打听”,会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虽然表面看似波澜不惊,一定能在水下搅起足以颠覆一切的潜流。
这天下午,县广播站二楼的打字室里,夏缘正心无旁骛地操作着一台老旧的铅字打印机。
机器出有节奏的“咔嗒、咔嗒”声,像一单调的催眠曲。空气中弥漫着油墨特有的味道,混杂着从隔壁办公室门缝里飘过来的炭火烟气,形成一种独属于这个年代办公场所的气息。
她刚刚把一篇关于全县冬季农业生产的通讯稿打好,小心翼翼地将蜡纸取下,就听见广播局大院门口传来一阵异常嘈杂的吵闹声。那声音又高又尖,像有人在哭喊,又像是在咒骂,中间还夹杂着不少本单位同事的议论声和劝解声。
正在编辑室写稿的记者郑鸿朗是个爱看热闹的年轻人,他探出头朝楼下看了看,又缩回来,对夏缘说:“小夏,你不去看看?楼下吵得好凶,好像有人来单位闹事呢。”
夏缘头也没抬,继续专注地整理着手里的稿件,语气平淡地说:“有什么好看的,说不定是谁家闹矛盾,找单位领导评理来了。”
她向来不爱凑这种热闹,尤其是在这个敏感时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完成自己的工作,然后回到宿舍那个属于自己的小世界里去。
可麻烦,从来不会因为你的躲避而消失。
没过几分钟,食堂的张大姐就气喘吁吁地从楼下跑了上来,一张脸因为跑得太急而涨得通红。她冲进打字室,一把拉住夏缘的胳膊,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夏缘!不好了!快……快下去看看吧!”
夏缘被她这副模样弄得一愣:“张姐,出什么事了?”
“门口!大门口!”张大姐指着楼下,脸上带着焦急和一丝看好戏的兴奋,“有一男一女两个乡下人,还带着两个半大的小子,站在大门口又哭又闹,说是你乡下的爹妈!正哭天抢地地跟大伙儿说呢,说你忘恩负义,自己在城里当上干部了,就不认他们了!”
“哗啦”一声,夏缘手里那沓刚刚整理好的稿件,散落一地。
她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毫无血色。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她浑身冰凉,连呼吸都仿佛停滞了一下。
她几乎立刻就猜到了来人是谁——除了夏山茂和杨桂花,还能有谁?那两个在原主记忆深处,如同噩梦一般存在的“父母”。那两个为了区区一百块钱彩礼,就能把亲生女儿卖给一个傻子的“至亲”。
他们怎么会找来?他们怎么敢找来?
办公室里的其他同事也都听清了张大姐的话,瞬间像热油里滴进了一滴水,彻底炸开了锅。
“天哪!原来夏缘家里那么穷,怪不得她从来不说家里的事!”
“再怎么说也是亲生爹妈,哪能说不认就不认呢?这也太不孝顺了吧。”
“就是,都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就算家里再穷,也不能忘了本啊。”
那些议论声,像一根根淬了毒的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夏缘的心上。一股混杂着愤怒、委屈和恶心的情绪在她胸中翻涌,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压下心头那滔天的怒火,缓缓弯下腰,将散落一地的稿件一张张捡起来,仔细地叠好。然后,她抬起头,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轻声道:“我去看看。”她走出办公室,走廊里的寒风一下子裹住了她单薄的身体,却远不及她此刻心里的寒冷。
大院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一圈人。广播局以及附近单位的工作人员和家属,几乎都跑出来看热闹了。
人群的中央,正上演着一出活灵活现的闹剧。
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的黑色破棉袄,头乱得像鸡窝,满脸褶子如同风干橘皮的男人,正蹲在地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一副愁苦不堪的模样。正是夏山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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