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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璟,你扶我起来,替我拿一张蜡笺。”
长孙青璟闻言,立刻将沾了油酥的手擦拭干净,在案上抽取一张白纸。
“不要白蜡笺。”窦夫人指着案上这一沓纸的最底端,“用最庄重的硬黄纸写。你把放置笔砚的小案移近我一些,扶着我,为我端稳黄蜡笺,我要亲自给你母亲写信……”
“阿娘,不必如此郑重——我母亲知晓您如此操劳会过意不去的。我在此过得很好,可以自己写信给母亲。”长孙青璟吃惊道,“这种小事不该劳动阿娘。再者,依旧你说我写也未尝不可。”
窦夫人已经提起毫管,另一只纤弱冰凉的手掌轻抚长孙青璟蜜桃般饱满的脸颊,摇头道:“礼节不可偏废,我应当亲自谢谢你母亲,将荆玉随珠一样宝贝的女儿交托给我们李家。”
窦夫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掏出来一般坦诚,令长孙青璟突然想伏在榻边大哭一场,可是残存的理智约束住了她,协助窦夫人完成一封如千金般贵重的书信。
………………
李世民从南山几处宫观、寺庙回到翠微别业时,已是更定。先拜见母亲,母亲已安歇。
婢女转达窦夫人的意思,要郎君先去照看长孙娘子。
阿彩跑来告诉李世民,长孙娘子就把自己安顿在窦夫人寝室边的小阁中。
他随阿彩来到妻子安排的临时住处,只见一地墨迹未干的王字书写的信札,与新近采购的珍奇一一对应摆放。
长孙青璟正趴在书案上假寐,手中还握着毫锥。屋内突如其来的响动令她惊觉起身。
“毗提诃,你回来啦!你有没有替母亲占卜?”长孙青璟在一堆白蜡纸中抬起头,襦袄滑落,花钗委地,只有笔杆还紧握在手中。
“大吉。”他不相信龟卜,但是这次他选择相信。
“你那么孝顺,上天不忍心把你和母亲分开的。”她努力挤出一些安慰人心的话,只觉得舌头发麻。
“你真是善解人意。我听说你代母亲写了一天信。”他的微笑似乎治愈了她一天的疲惫。
“不值一提,母亲病苦,我无能为力,也只能做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她的愁绪涌上心头,竟然不受控制地呜咽起来。
李世民一时愣怔在那里,不知道该劝劝她,还是找块巾子,或者干脆将她揽在怀里。
他只觉得她一感伤,似乎自己也会禁不住落泪。
他瞥到了书案上的酒壶,便问道:“青璟,你怎么喝酒了?”
“这是玉薤酒,母亲赏我的。”长孙青璟含混不清地说道,“我们一起写了很多信,嘱咐奴婢们购置了一堆礼物,我陪母亲喝了防风粥、炙烤羊肉。母亲提到自己年轻时爱喝玉薤酒,正巧今日都会市有胡人售卖玉薤,还吹嘘说和皇帝喝得那种一般无二,便有奴婢买了几壶。味道还不错。我日暮时有些困倦,喝了几杯后反而神清气朗,便一口气把草拟的信笺全部誊抄完毕。”
“下次不要喝那么多。你们两个,母亲和你,真是又性急又任性。”李世民无奈地说道,“你本可以劝告母亲不要那么劳神。”
“阿娘可喜欢我呢——我们聊了歌舞戏、蹴鞠、马球;她爱王右军,买过许多赝品;她年少时还将《神异经》夹在《列女传》中挑灯夜读,骗过了神武公与襄阳公主……”在过量玉薤酒的刺激下,长孙青璟兴奋地说起窦夫人年少时的荒唐趣事,酡红的脸颊洋溢着朝霞金红相间、不可逼视的光华。
有一个野性的、汪洋恣肆、不受任何人掌控的灵魂在原本温婉的躯壳里叫嚣着、嬉闹着、挣扎着。
“阿彩,我的琵琶呢?我的琵琶呢?”长孙青璟嚷道。
阿彩哪里敢回应喝酒后疯疯癫癫的娘子,早已躲到廊下。
“踏谣,和来!踏谣娘苦,和来!”她摇晃着站在地板上,幽幽地哼唱着两京最流行的苦情曲子,笑嘻嘻地问成婚三日的丈夫,“你会变成他吗?”
“我不会变成苏葩。”李世民承诺道。
他抗拒着这种异样的、蓬蓬勃勃的光芒又不自觉地靠近,他讨厌长孙青璟忧伤地哼唱着自己不喜欢的歌,讨厌老天对母亲的不公,讨厌万氏姊弟深沉的心机,讨厌父母亲不能如他所愿地和好。
“够啦够啦,像个真正的衣冠中国、洛阳高门的贵女般娴雅斯文些。”他拉着长孙青璟坐下。
“我是代北人啊,阿娘也是啊——可以把柔然骑兵射落下马的代北女子,从来不是大兴深宅大院里的花狸,而是追风逐影的花豹。如果你敢把我当成t猫,我便——”长孙青璟以笔为刀剑,在李世民胸口点了数点。
“这是笔,不是代人的刀剑,伤不了我。”李世民握住长孙青璟的手腕,将她紧紧贴合在笔杆上的手指一根根掰下,将笔放回砚池边。两人相顾无言。
李世民开始认真思考长孙青璟的奇怪的、无理的、意有所指的问题。
有一条疯狂的藤蔓在他周身蔓延,钻入肌肤,沿着血脉滋长,攫住他的心。
有一杯更烈的酒,倾进了李世民的喉咙。他伸手将长孙青璟揽入怀中。他紧紧箍住眼前这个瘦削的躯壳,仿佛那本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鬓发摩挲,血脉交汇,两者一样的青葱,柔软,温热。
她颤栗不已,心向下沉了一拍。
熟悉的苜蓿香包裹了她,有种阳光的芬芳,令她平静下来。她听到了心跳在安静的更定时的回声——也许不是回响,而是另一个人的心跳。
长孙青璟的双臂下意识地环住了他宽阔坚实的后背,周身被灼伤般刺痛。
李世民松开钳制,将她的双肩移开些许,以便看清那张抽噎的、红润的脸。
生气勃勃的睫毛上缀着点点星子,清丽的月牙在泛起涟漪的眼眸里嬉戏。
倏忽间,一个生涩的吻落在长孙青璟唇上。
少年隐秘的渴望望,无法剖白的誓言和少女酒后癫狂乱语引发的征服欲念在一瞬间倾泻在这个热切的吻里。
长孙青璟承受不了这飘忽淜滂,激飏熛怒的飓风般的热情。她挣脱了那一团恣肆飞扬的烈火。
“我……我还有给你舅父的书信没写完……”
她酒已醒,他却沉入酣醉。
李世民的发际到耳根一片绯红,皮肤泛着琉璃清透的釉色,青色的经脉奔突着,几乎溢出这釉层。
“我不会变成他,变成苏中郎,李中郎……”他深思熟虑后回答,“观音婢,我不会变成自己嫌恶的样子——”
“或者,你的父亲。”长孙青璟心中默念出李世民不敢提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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