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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板板,下民卒瘅……多将熇熇,不可救药。”少年面对坡下这幅真实的、不忍卒阅的《地狱变》,将头埋在双膝之间,哽咽着喃喃自语,“救不过来,我完全救不过来……”
“这就是你失踪的原因?”长孙青璟轻抚李世民俯仰无度的后背,一言不发地等着他平静下来。
“观音婢,你相信我接下来同你所说的每一句话吗?”李世民从膝头抬起脸,眺望着远处一树树饥民仓促潦草间制作的招魂幡,若有所思地问道,“如果我说的事情中有许多离奇的、荒诞不经的、用常理无法想象的情形,你会认为我只是做了一个噩梦吗?”
长孙青璟的眼神严肃起来:“你正踩着后汉诸帝的尸骨跟我说话——还有,往北的高高低低的山头属于元魏诸帝,他们是我的远亲。你要是敢当着他们的面胡说八道,岂不是会被车轮碾出脑浆?”
“我不敢撒谎。”少年下意识地望了望脚下荒冢,拍打双膝,向丘陵下的某位皇帝欠身致意,又挺直了身板,瞠目向天,竭力将眼眶中蓄满的眼泪收回。接着,他开始讲述自己出现在某个东汉帝陵封土上的缘由。
“我一开始对家令阻止我来北邙一事不以为然,自以为是地揣测他只是嫌我年轻多事。细细想来,他是实在不想让我见到那些河东饥民的惨状,他倒是真的为我着想,待我……待我如……己出?”李世民蹙眉道,“我一夜不曾合眼,脑子里似塞满棉絮,难免措辞不当。我本想赞他是位忠仆,然而这话太过生疏;若是褒扬下位者视上位者为己子,又觉得僭越礼法。横竖都是不妥。”
“我听得懂,家令也劝我了。刘娘子与家令都不是一般奴婢,前者有养育之恩,后者有持家之功。你爱怎么方比,我都不会笑话你。”长孙青璟鼓励李世民继续说下去。
“邙阪道上的情形,也不消我多说,想必你一路看得比我说得真切。”
“我看见了。”长孙青璟点点头,“有个母亲想问我要一把麸皮换她儿子给我当奴婢,在我到处找星月五铢换人时被部曲拉远了,但愿他们还活着;还有个衣不蔽体的母亲把死婴的衣物挂上槐树梢招魂,最后怀抱孩子而死,那母亲弥留时将我当成接她去天界的观音。如果我的《涅槃经》没有念错的话,她和她的孩子应该已经到彼岸了……”
她的鼻尖,被寒风吹得酸痛而不再有知觉:“那么你呢?你遭遇了什么?”
“我和部曲们随身携带的五铢钱根本不够用。流民像潮水一样涌到马前,一浪高过一浪,眼看快把我掀翻在地。家令、部曲、沿途的胥吏只能合力驱赶这些流民。那些饥民,手无寸铁,形容枯槁,无非是去洛阳上东门要口饭吃,却被鞭打驱离,甚至有所谓违令不愿返回者为流矢所伤——他们,并不是传说中无恶不作的暴民、盗匪……”带着些单纯的少年在朝廷的剿匪文告与自己目睹的真相之间做着艰难的抉择。
“我与你心有戚戚焉……”长孙青璟托着腮,史书上所载的饥荒、流亡、易子而食的情景与眼前实景交叠在一起。
北邙的群山算不得高峻,但是连绵无绝,在广阔的天地间显得尤为苍茫,历史、现实、人心就这样消解于无形,令一切的创痛都化作麻木。
“家令劝我少管闲事,世道就是如此,一个年轻公子哪怕有恻隐之心也无力改变什么。我们就这样走走停停,用了两个时辰才到田庄上。庄吏是我祖父的远亲,虽说不免倚老卖老,但打理庄园却无比尽心。增减的田亩,佃客、部曲、奴婢、托庇的课户、逃亡隐匿官匠的数量,庄客奴婢各自所长全部记录在册,问及私租、义租收支也应对如流。我好奇的问起租佃如何分成,庄吏便有些抱怨,与家令口角起来。”
“他二人的口角,不会是因你而起吧?”长孙青璟好奇地问道。
“你说得也不无道理。”李世民捡了一根枯枝,坐回长孙青璟身边,在地上写写画画起来。
“庄吏责怪家令罔顾田庄去年收支,又从流民中大肆招揽庄客,这些人好勇斗狠又不事生产,也不知招来有何用?我当然是据理力争,令他先将人安顿好以待后用。”
“你在天子脚下招揽私兵,确实应该想些掩人耳目的法子。”长孙青璟当然知道蓄养私兵是勋贵常态,控制好规模便也无甚大碍,“也不能光是操练,总要令他们寻些别的事做,省得动静太大被奸佞小人在圣上面前进谗言。”
“嗯。”李世民点头道,“家令与庄吏又谈及去年歉收,我想免除去年一部分私租与义租。他二人反而不为修缮宅邸、看家护院的支出争执了。异口同声地劝我作罢。我又岂会轻易让步。我心想着我早晚用得着这些佃客,管他是长于殴斗的,长于修筑的,长于耕作的,长于纺织的,终究都能为我所用,便不能涸泽而渔,焚林而猎。不如现在起把主六佃四的分账改为主三佃七,以布匹抵粟也未尝不可。若庄中支用不够便先动用我的私财……”
“你的私蓄够用吗?”长孙青璟对这种灾年减私租的尝试饶有兴趣,“不够的话,我把脂粉钱给你。”
“啊,你是我设想出新的收租之法后唯一支持我的人!感激不尽。我正为自己的天纵奇才沾沾自喜之时,家令却给了我当头一棒,他说:‘公子,虽说郎君与娘子有过君子协定,默许自己百年之后诸子分家之时,洛阳的田宅t交给公子打理,但是公子现在这番作为,恐怕将来入不敷出,只是一味耗尽财力。若公子一意孤行,我便只能向郎君直言。’我心烦闷,也知道他说的不无道理。兹事体大,不禀告大人却是不妥,便只能暂时作罢。”李世民怏怏不乐,扔掉了手中枯枝。
“那等大人归家,你与他郑重禀告此事。晓以利害,未必不成?”长孙青璟被一些从未有人尝试过的理想所鼓舞,急切地想看看坚守道义的结果。
李世民突然急于知道自己在长孙青璟心中到底是怎样一个形象:“你看我像个愚儒或者痴客吗?”
“这个世间总归需要几个迂阔的狂狷之士。”长孙青璟讨厌世俗之人对理想主义者的嘲笑。
李世民听到了胡桃裂开的声音。
执一的人,终会相遇——
作者有话说:在我的文本里面,北邙是最绝望失落的地方,也是两个人梦想真正开始照进现实的地方。
隐户和私租在均田制崩坏后的隋末处于灰色地带,大家族基本都涉及到这个问题
那么不妨在此时埋下革新的种子,劈一方净土给百姓给理想,而青璟是二凤第一个支持者
这是我写这一章的目的
第57章惊寤
年轻的公子终于鼓起勇气将心中的郁愤向另一个迂阔的狂狷之士倾吐而出。
“我在家令与庄吏那里自贻伊戚之后,便决意出去散心,顺便狩猎。村中大道旁有施陈米粥之处,那是母亲在世时定下的规矩。我本以为选择性地留下身强力壮者作为部曲佃户已是慈悲,却从未想过那些失去子女的老人,失去父母的孩童被驱逐后会遭遇什么。回洛仓与含嘉仓内拥有数百座窖穴,每窖储粮数千石,圣上竟然忍心看着百姓辗转而死也不愿赈济,若是怕饥民在朝贺的夷狄面前丢了圣朝的脸,可以给他们指一条明路嘛——比如去洛口仓,何至于如此驱遣河东流民。”
“我正准备找口井取水饮马,却被村正模样的长者与几个壮实汉子阻拦。‘这口井的水脏了,烦劳公子移步别处。’他们的口气,好像是遇到了什么晦气的事情。我倒也不是很在意,只是单纯地觉得他们只是不想让我的马白喝他们的水。正当我准备给他们钱换水时,村正说道:‘公子,看你身上的襜褕和身后的马,我们也知道你不缺那几文钱。只不过这水确实喝不得了……’几个捧着包袱跑来的人赶走了正在往井中扔枯枝的孩子,叫道:‘让开让开,扔柳条桃枝顶什么用,去找点贯众来,贯众才能去掉死尸的味道。’一群看热闹扔树枝辟邪的孩童才做鸟兽散。其中一个跑到我身边说;‘昨晚有两个河东饿鬼投井死了,大清早把打水的婆娘吓得半死——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成了巨人观?听说是拆了井沿砖石、舆尸人才能动手把他们运走。’只听得扑通几下,有人将矾石、雄黄、朱砂一类的物什投进了井中。村正埋怨道:‘一年的药量全用完了,近日,给我日夜看好这井,不要再出事!’我这才大致明白有流民饿得活不下去直接投井而死。与我搭讪的孩童对我说:‘你给我十文钱,不要剪边的,我带你去找没死过人的干净河水。’我确实多年未来此处,便应允了他。”
“我就在所谓干净的河水边与那领路的孩子告别,顺便给了他一个银香囊,他虽然欢喜,还是更想讨要一些米粟。”
“我沿着邙阪道胡乱飘荡,一想起一路所见骨瘦如柴的流民,充塞脑际耳畔的哀嚎,胥吏带血的皮鞭,被剥尽外皮拗折细枝的榆柳,随意悬挂在枯槐之上的招魂幡,那口打捞起尸体的井……尽是惨绝人寰的景象,而我自己想要略微改变一下自己田庄主佃分账而不可得,所有的人似乎都在嘲笑我年轻,狂妄,不谙世事,劝我谨慎,小心,随波逐流。我心中愤懑又痛恨自己无能。一时便想隐入山中,不问世事。观音婢,我从来没有这种厌世又自暴自弃的情绪。就算在圣上第二次征高丽时,我见到载有士兵遗体的舆尸车也只有崇敬而不会觉得他们忠于国事是毫无意义的。可是我无论如何不能说服自己这些流民应该为圣上万国来朝的大业而付出性命。”
他失魂落魄,喋喋不休地说道。
长孙青璟任由李世民抓紧自己的手,鼓励他把噩梦一样的回忆尽情倾诉。
“可是我又能逃到何处呢?”李世民突然松开青璟的手,腾地站起身,有些哽咽地说道,“无非是从一条枕尸的平路换到另一个抛尸的乱葬岗。”
“零星路过的舆尸工以为我迷路了,劝我莫去山北,我便依言原路折回。谁知马匹不知为何受惊,直向北冲去。观音婢,你能想象大业八年被抛在那里的累累白骨还未入土,大业十一年的尸骨又迭相层累,秽臭熏天吗?”
李世民捂着脸,竭力将那些惨绝人寰的画面从脑中祛除,却收效甚微,只能接着讲道:“我一时骇愕不能言,几不知归路何处。未料群豺早已窥伺我许久。正在我神思恍惚之时,为首的豺狗突然暴起直扑马尾,马嘶鸣闪躲作人立之状,我拔刀呵斥,与群豺对峙。刚才偷袭我的豺狗伏地低嚎,其余七八条豺狗分踞马匹两侧,皆逡巡不前。——我们都在等待对方的破绽,豺狗之首等待我弃刀搭弓之时与群豺一拥而上将人马撕个粉碎。我在等它将近未近之时将它直接斩杀。”
“正当我与这些畜生僵持之时,一道箭影破空,但见为首豺狗喉咙被箭簇贯穿,血沫喷溅。我还未看清那放箭搭救我的猎户样貌,群龙无首的群豺已方寸大乱,四散逃窜。我便与他同心合力将群豺射杀。我二人喘息犹促之时,那个猎户向我朗声笑道:‘身手不错嘛!我还以为你是个爱管闲事又文弱的纨绔子弟。’我这才看清他也不过十六七岁。我拱手道:‘谢阁下相救。阁下箭法精妙,某不胜敬佩。我只因马受惊误入此地,不知阁下为何也出现在这乱葬冢?’他与我并辔而行,笑着说:‘有混账知我亟需两只大雁,便骗我说邙山水草丰沛之处有并不南归而是在此过冬的大雁,我一路寻来,却扑了个空。正准备回去找那促狭鬼算账,不想误入这晦气的乱葬冢,心中这盘算着如何将那促狭鬼痛打一顿。接着就见到这群长得更猪一般肥硕的畜生在围攻你——虽未找到雁,却意外救了人,也算行善积德,不虚此行了。’我俩一见如故,便互报了家门。他叫张亮,是荥阳人,祖父辈时迁居洛阳。我也报了姓名,只说是长安人,随父来洛阳料理田产,并不敢随意告知他我父亲的身份。我见他衣着单薄,便将那件厚重襜褕扔给他,他也不矫情推辞,爽快收下了。因为时辰不早,他问了问我居所远近,便劝我回他家中,以免遇到剪径的盗匪,他们杀起人来可比成群的豺狗厉害多了。我也不矫情,便爽快应允,去他家借宿……”似乎是遇到了知己,李世民的脸色不再一片晦暗,略微明朗了些,顺势又坐回长孙青璟身边。
“张亮父母已故去多年,家境寒微,兄长死于高丽兵燹。于今已算成年,同族对他偶有照应,聊胜于无。他略通文墨,胜在去过不少地方,见多识广。我们也无力置韭菜,便架铜鼎置炭火,加羹汤涮煮肉蔬,喝了些味道辛辣的浊酒。我们聊了皇帝四处巡游,开运河、征高丽、连年的饥荒,授田形同虚设,将人逼到抛家弃子的赋税,洛阳正月一个接一个的狂欢。他想着家中连年近况,我想着父亲多年饱受猜忌,两人一拍即合,将暴虐恣睢的杨广骂了个痛快淋漓,两人心中顿时就舒畅多了。说到投机处,张亮邀我参加他的仲春二月的婚礼。因我已将他引为知己,便夸下海口说将带着自己妻子一同向他道喜。”李世民小心翼翼地问道,“他家确是你从未见过的穷困潦倒,我擅自替你做主,你不会t拒绝同我一起参加友人婚礼吧?我丧期未满,擅自参加婚礼,是否妥当?”
长孙青璟摇头道:“他救你脱困,难得性情直爽与你投缘,我怎么说都需得登门道谢,绝无嫌弃之意。母亲在世时最担心你意气用事而生命有虞,你得一以性命相交的知己,她定然为你高兴。母亲生前并非不知变通的古板之人,定然赞同你对张亮夫妇以礼相待——至于父亲那边……”长孙青璟仔细思索了一遍,凭着直觉说道,“就不要用这些琐事令他分心焦虑了。你我瞒着他偷偷去张家道贺就是了……”
“其实张亮这人怪有趣的。”李世民见妻子爽快同意与这寒微之家来往,便说道,“我应允后,他便央我为他做一件要紧事。”
“怕不是要你做傧相,自然做得。你告诉他,长孙娘子答应了。”长孙青璟拍打了一下李世民的膝头,话语中带着忍俊不禁的笑意。
“不是。他的请求比你想的还要离奇。张亮说他的那位未婚妻,父亲早亡,家中只有寡母弱弟。家道中落,不得不遣散大半仆僮,一起劳作。这娘子擅长纺织,性格干练泼辣,极要面子。他恐亲迎之时太过寒酸,所以央我假装那位娘子的从兄送嫁。”
“啊?”长孙青璟觉得这倒是闻所未闻。
“那位娘子,大概与你同龄。哦,恰好与我同姓。我假扮她从异乡而来道贺的富户堂兄便再容易不过了,也不会被那些爱说三道四的乡邻识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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