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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去世时,父亲也像现在一样坐在同一把椅子里,拖着浓黑的影子,沉默着,一口一口喝着浓茶,像隐身在黑夜中的一团叹息。
只是那时,父亲身旁堆着的不是红色包裹,而是给母亲送葬的黄色纸钱。
直到离开家门,父亲再没有跟庄聿白说一句话。
等庄聿白离开后,继母庄刘氏强压着嘴角,七手八脚开始拆包裹。红色包裹内,为庄聿白“添妆”的,也是一沓沓送葬用的黄色纸钱。
还有每家摊付的“河神聘礼”200文钱。
庄聿白不知道,他满心期待的婚礼,也是他的葬礼。
这是一场精心筹备的“祭河”仪式。
整个仪式中最重要的祭品,就是他庄聿白。
半月前平宁州发了水,两岸农田淹了不少。眼看着夏收在即,若也跟着遭了水,这让在土地里刨食的庄户人如何办。角江沿岸的村庄个个自危,地势低洼的淮南更是愁云四起。
正当淮南家家唉声叹气时,族长小儿子庄皓仁带回来一名巫觋。
暗夜死寂,火把猩红。
通神之后的巫觋,在族长家的议事厅缓缓醒来。杂乱头发下两只眼睛在火把映衬下闪着红光。喉间呜呜响,如阴风过境。
他喝下一口血红的茶,郑重向庄家族人传达河神的旨意。
巫觋称角江往年一直风平浪静,全仰仗角江河神的功劳。但两岸之人不知恩图报,逢年过节连个果品也没供奉过。这次平宁州的水患,就是河神给大家提一个醒。若还是这样冥顽不灵,就等着大水荡平淮南吧。
议事厅,黑压压坐了一屋子人。能来族长家议事的都是族中有些头脸的,大家面色凝重,没人表态。鬼神之事,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
“我们可都等着夏收交税粮、养家口,若河神发怒,可让我们怎么活!先生大德,帮着想想可有什么破解的法子?”庄皓仁打破这一片死寂,恭敬地给巫觋捧上一盏新茶。
“祭河。人祭。”
阴风过喉的嗓音,听得人汗毛乍起。
人祭?!
一石激起千层浪,不解、诧异、惊恐、愤怒、愁苦……各种表情在昏暗灯光下的一张张脸上来回切换。
族中祭祀大大小小做过无数,哪怕十年前那场百年大旱要祭祀天地,也只用了“牛羊猪”三牲大祭,现在却要用人祭?
巫觋在这纷杂的眼神中品味出质疑。他收起方才通灵的嗓音,伸手抹了一把脸,恢复常态:
“小可也只是个灵媒。选择生祭,那是你们庄氏一族的态度。你们敬畏之心越虔诚,河神自然庇佑更多。话说回来,这生祭收与不收,全在河神。但祭与不祭,则在你们。”
话说太明白,就没意思了。但族人也都听得明白:就算祭人,这人也不一定会死。若用于献祭的人没死,那就是河神不收。
眼下正值盛水期,河水猛得很。被生祭之人,手脚一绑,无底船一上,想活着回来简直比登天还难。
那是九死一生,死无全尸,死无葬身之地……
若真能死一人而救全族,想来是划算的。前提是,这一人不是自己家人。
议论声量越来越高,和煽动的火光一样,弥散在整个议事厅。有支持的,有反对的,更多则是持中观望。晦暗不定的眼神交织下,满满的算计和利益衡量。
最后众人将目光投向族长。
族长花白的胡子抖了抖,想说什么,终究选择暂不开口。脸上皱纹的沟壑,却拧得更深了。
“河神可有说这人祭……想要个什么样?年岁、相貌……”庄皓仁出来替父亲解围,打破这沉寂的氛围。
巫觋缓缓走到议事厅中间,满身璎珞下锈迹斑斑的铜铃一步一响,像是地狱传出的声音。
他拿起两支火把,岔开双腿,半蹲成大大的“火”字,双脚用力踏地。鬼火明暗间,铜铃声大作。
哗铃铃——哗铃铃——
半柱香的时间,巫觋“哐啷”直挺挺倒在地上,环目圆睁,血丝崩溅,喉咙中阴风又起:
“十七八岁、样貌皎好、童子身、琥珀色头发……”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盘点着族中是否有这样的人。
“好像真有这样一个人,就是那庄老三家的哥儿,叫什么聿哥儿的。”不知谁起了一个头,大家纷纷点头,觉得此人确实符合河神要求。
“对,那个叫聿白的哥儿。他亲娘在的时候还跟我家老大一个学堂读书来着。小时候我见过几次,那孩子长得齐整,俊!”
“若这样说,我也有这么个印象,这几年好像很少出来见人,估计家里活计多。偶然见到也是一个人远远地在河边洗衣服……河边,你看着这孩子还喜欢河,天意啊。”
“对,还未成亲……前阵子孟家庄的又来议亲,听说庄老三家的还没松口。没成亲,是童子身,这不巧了么!”
“最巧的是这头发颜色!我之前还想着这孩子娘胎里弱,打小头发就发黄,谁成想,这竟然是河神在找的琥珀色……”
众人越说越像,就像河神专门画了像指名来寻这个聿哥儿:“果真被河神看上了,那是那孩子几世修来的福分!”
目标精准锁定庄聿白,有了替罪羔羊,议事厅的紧张氛围消散了。
不管怎样,生祭河神都是一桩大事。该不该祭,如何去祭,都不是三言两语能议定的。
族长散了众人,也请巫觋去休息。很多事他还要再想想。
果然,不用自己上刑场,看客们还是喜欢瞧热闹。
刚锁定人选,大家已经开始暗自忖度祭河时自己的站位。无论如何这也算是即将见证淮南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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