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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过中天,已是午后时分,安然静谧的书房中,微光透过糊绮的青莲纹木格长窗照进来,室中一应事物都被笼在一片淡薄朦胧的光影里。而那个跽坐在案边茵席上,正执了兔毫细笔凝目看着眼前一方绢帛,神色沉凝的女子则更显得安宁恬然。
孔明进来时,看见的便是妻子正凝目思量,聚精会神的模样--甚至,连他的脚步声都未察觉。
他不由放轻了足音走近前来,目光同她一道落在案头那方绢帛上,细细端量起其上的图画来--
这是……织机?
他看了片时后,神色微微有些讶异--但并非寻常的五十综或者六十综的织机,而是他从未见过的形制。
女子神色极为专注,冥思了片时后,似是终于了想什么关键点一般,挽袖悬腕,执笔落墨,熟稔地迅速在绢帛上那架织机的构造图上几下涂抹,改动了机棙式样……
而后,又反复细看,端详了半晌,待那绢帛上的墨迹已然干透,方才舒了口气……应当,是成了。
“可累了?”直到此时,孔明方才温和地出了声,关切道。
即便他语声刻意放轻,也仍是惊得她堪堪回了神,既而移目向身侧的丈夫,不由佯嗔道:“来了也不出声……倒吓我一跳。”
“见夫人这般专心致志,岂敢搅扰?”他温暄的眸光里微微带了几分玩笑,而后落向了案头的绢帛,问道“不过……这织机看着颇是新奇,有甚么讲究?”
黄硕眸光也回落到了自己眼前的图纸上,伸指轻轻抚了上去:“听说,前些日子,扶风郡那边有个叫做马钧的士人改进了旧织机。原先的织机都是五十综,五十蹑,六十综,六十蹑。他却皆改作了十二蹑……如此一来,奇文异变,纹样繁丽,价格便翻了数倍。”
“我于这些事情向来有兴趣,听着不由便动了念头,也打算试着做一架出来。”纤白的指尖一点点摩挲着绢帛上墨绘的织机图,女子清越的语声里带着几分大功告成的欣慰“这图纸已耗了好几日功夫,方才修改了最后一处,我反复验看,应当是堪用了。”
“待会儿便送去给府中的将作大匠们看看,三五日内想必就能做出实物来。”
孔明微微一怔,看着眼前灵慧颖悟的女子,神色不由有些凝住--
整个益州,最大的出产便是蜀锦,算得上整个州境的经济命脉,其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改进织机,锦价翻倍,可谓是惠施百姓,泽及阖州的大功。
原来,近日间她废寝忘食……就是在忙这个。
见他一时无言,神色沉凝了下去。多年夫妻何等默契,黄硕几乎瞬时了然。
“孔明,”她不由自案侧茵席上敛衽起了身,立在了他对面,四目相对,女子的神色温和中透着几分凝定“你莫忘了,我也是自幼沉迷于《鲁班书》《考工记》之类,于机棙百工,原本就是十二分喜欢的。”
做这些事情,虽然会累,但却并不觉得辛苦……因为,这也是我的志趣所在。
--所以,你不必有愧,不必歉疚。
“嗯。”他静静凝视着妻子的双目,顿了片时,而后缓缓地轻点了头,片时间,孔明仿佛是忆起了什么似的,眼里竟带出微微的笑意来“说起来,阿硕一向都有许多奇巧心思。”
“记得你初嫁予我的那一年。新婚不久,我为乡中射礼,日日晨起院中练箭,你一时兴起,便要习箭,结果却因膂力太弱而连连脱靶……”
女儿家天生体格不及男子,又是初学,这原本平常得很,想到这儿,他眸子里不由漾起了极为暖然的笑意“但阿硕受挫之后,却是索性释了弓,发誓说要做出适宜女子习用,威力不俗的□□来……”
黄硕听他温声娓娓而叙,一时间也不由陷入了追忆之中--是呵,其实少年时她骨子里好胜得很。甚至于自信得有些自负,明明是自己身娇体弱无力御使□□,却抱怨说是这□□不堪用,誓要做出一副趁手的□□来。
如今回想起来,实在是有几分无理取闹。但那时他听了,却是温和带笑地点了点头。
而后,便四处为她寻适宜做弓身的各种兽角竹木,适宜做箭尖的各种铜铁锡银,适宜做箭翎的各种鹅毛雁羽,适宜做弓弦的各种蚕丝犀筋……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连你偶尔的异想天开也这样认真地对待,这般郑重地纵容?
--所以呵,教她如何不动容?
后来的日子,便是她几乎废寝忘食地翻阅古籍,而后一卷卷不分昼夜地画着图纸,他在一旁细细参详,一处处认真地提出异议与建议,而后二人一同修改图纸,他操刀动手,斫木煅铁,磨角上弦……最终,制出了一副以铁为矢,可以连发十箭,威力甚强,当世无匹的奇巧连弩。
那个时候,一双年轻的伉俪不会知道,这种威力臣大的连弩日后会大行于蜀军之中,甚至竹帛留名,史称“诸葛连弩”。
是啊,当初就是因为这样的志趣相投,所以所以新婚之夜才初初见面的一双年轻男女得以相知相契,渐而伉俪情深。
时隔七载,听他温声说着这些,她的目光不由愈来愈暖然……她俯身拾起了案头那一卷绢帛,而后几步绕过几案,走到了孔明身畔,抬手将那帛书在他眼前平缓地展开,笑言道:“说起来,我倒当真有些好奇,这十二综的织机,究竟会织出怎样繁复绚丽的纹样来,竟能使锦价翻了数倍。”
--她虽不擅长针黹织绣这些,但身为女子,于衣料布匹天生就比较有兴趣。
“府上这几位工匠,技艺皆是冠绝郡中的,最多不过五日想必织机便能制成。新织的第一匹锦缎自然会送过来给我们二人过目……到时便能看到了。”孔明抬手握了绢帛的另一端,与她一同细看着那织机图,淡笑着回道。
“倒也不急。”黄硕收了绢帛,二人相偕走到了东窗下,今日天气晴好,碧空澄霁,唯有东边的天宇间浮了几缕舒白的云絮……她静静看着,神思不由飘远,忽然叹道道“若说锦绣,当世第一的,恐怕非江左‘机绝’,赵娘子莫属了。”
自古以来,织绣之业,中原一向以丝锦为主,而江南以织布为主。但如今以一手织绵绝技而饮满天下的,却是东吴名士赵达的小妹。这位赵娘子自幼颖悟,雅擅丹青,而兼擅织锦,能于指间以彩丝织就云霞龙蛇之锦绣,大则盈尺,小则方寸,见者无不惊赞。
据说,吴主孙权曾想寻一位画师绘出山川地势之图,方便军旅布阵。而赵达便将自家小妹举荐给了主公。
这位赵娘子真正兰心惠质,孙权令她画出九州方岳之图,却回道,丹青之色容易歇灭,不易久存,妾身擅长刺绣,可以画列国地势于方帛之上,写以五岳河海城邑行阵之形。
后来,此绣画成后,进而于吴主孙权,时人莫不惊叹,赞之曰:“针绝。”
“我昔年在东吴时,与赵达有几面之缘。这位赵娘子,倒曾见过一回。”夫妻闲话,孔明的神色也颇是温和随意“当时,那小姑娘才是九岁年纪,但针黹造诣已颇是不俗了,为兄长绣的一方幅巾,其上白鹤根根翅羽分明,眼眸宛转如生,十分了得。。”
“这样啊……”黄硕听得颇有兴趣,笑与他道“如此慧质不凡的孩子,论起来,如今正是及笄之龄,不知会花落谁家呢?”
孔明闻言,却只是淡淡笑了笑。转而便同她一道赏起了窗外的风景。
--几日前,东吴那边传来消息,吴主孙权府上新进了一位“赵夫人”。
赵达此人一向自诩淡泊,不慕官爵……若当真淡泊,又如何会将唯一的妹妹作了奇货,献主邀宠?
依稀记得昔年做客东吴时,那一双自幼双亲亡故,所以相依为命的兄妹。
赵达与他的长兄诸葛瑾同是客居东吴的流寓之士,所以彼此有些交集。那一回他受邀来家中做客,便带了稚龄的小妹一起。一众年轻士子于湖心水榭赏荷聚饮,那个性情温和的青年,酒酣之际,近乎是有几分得意地,将自已头上的幅巾、身上的深衣、腰间的博带、香囊等一应物什上精致的绣饰向众人展示,在大家惊赞的目光中,指了指身畔跽坐的女童,道俱是出自舍妹之手,笑意里的自豪怎么都遮掩不住。
而那个腼腆乖巧的女童便安静地坐在兄长身旁,有些紧张地牵着他衣角,神色间满是信任与依恋……
岁月迁流,光阴荏苒……若而今再见,只怕已是物是人非了罢。
历世三十余载,孔明一向觉得,人生一世,为了仕宦前途,为了名利富贵,或者为了志向抱负,或许可以牺牲良久,舍弃良久--但,有些东西,不在此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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