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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她怎么可能不嫁顾廷烨?”墨兰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难以置信的荒谬感,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利,“她不是……什么都想跟我争吗?顾廷烨那样的人家,那样的前程,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她怎么会……怎么会不要?”
这话像是问苏氏,又像是在质问冥冥中的命运。在墨兰的世界里,林噙霜从小就教她,女子一生的价值,全在“高嫁”二字。夫家门第的高低,便是女子的脸面,是衡量成败的唯一标尺。为了这一点,她从小便学着伪装、学着算计,费尽心机在盛紘面前讨好,在老太太跟前周旋,甚至不惜自毁名节,也要嫁入永昌侯府,成为人人艳羡的梁奶奶。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墨兰的胸中翻涌、激荡,几乎要将她淹没。有被愚弄的愤怒——她争了半辈子,原来从一开始,她的对手就根本没把她争的东西放在眼里;有无法理解的困惑——那所谓的“心意”,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如兰甘愿放弃如此光明的前程?有世界观被彻底冲击的茫然——她一直信奉的真理,一直坚守的准则,难道从根本上就是错的?
甚至,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不愿面对的微弱震撼。她不得不承认,如兰的这份“胆量”,这份敢于反抗既定命运、追求心中所想的勇气,是她从未有过,也不敢拥有的。
墨兰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案上那片晕开的墨迹上,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空虚与茫然。胸口像是堵着一块巨石,沉闷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过往那些汲汲营营的日子,那些处心积虑的算计,那些小心翼翼的伪装,此刻都变得无比荒谬,无比可笑。
苏氏看着墨兰骤然失神、脸色变幻不定的样子——从最初的震惊,到后来的愤怒,再到此刻的茫然与苍白,心中渐渐意识到,自己方才那番无意的话,似乎触碰到了墨兰某个隐秘而敏感的伤口。她放下茶盏,轻轻唤了一声:“三弟妹?”
那声轻唤像是一根针,刺破了墨兰沉浸其中的混乱思绪。她猛地回过神,对上苏氏探究的目光,心头一紧,连忙迅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翻腾的复杂情绪。她慌乱地捡起掉落的笔,指尖微微颤抖,强自镇定地用纸巾擦拭着账册上的墨迹,声音干巴巴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没……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五妹妹她……竟如此有‘主意’。”
“主意”二字,被她咬得格外重,语气里说不清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
苏氏看着她略显狼狈的模样,没有再多问,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转而说起了别的话题。可墨兰却再也无法集中精神,耳边反复回响着苏氏方才的话语,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如兰的身影,以及自己这些年走过的路。
西跨院的正房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海棠花飘落的簌簌声。墨兰穿着一身月白色绣缠枝莲的褙子,端坐在上的梨花椅上,神色严肃得异于往常。下头,宁姐儿、婉儿和闹闹三个女儿规规矩矩地坐在小杌子上,连最小的闹闹都被母亲的神情镇住,乖乖拢着小手。三岁半的曦曦(林苏)穿着粉色的小袄,梳着两个软乎乎的髻,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似漫不经心地听着。
“今日叫你们过来,是想给你们说一件你外祖家的旧事。”墨兰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也叫你们从小便知道,女子一生,一步踏错便万劫不复,何为‘一失足成千古恨’。”
她顿了顿,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才缓缓开口,将如兰当年的婚事风波娓娓道来。话里话外,自然是将如兰描绘成了一个被情爱冲昏头脑、不顾家族体面、自甘堕落的蠢人。
“……那宁远侯顾廷烨,当年是何等风光?新帝宠信,手握兵权,门第显赫,是京中多少贵女盼都盼不来的良婿。他心中属意的,本也是你外祖家门第更高的嫡女,也就是你们的五姨母如兰。”墨兰的语气里带着惯常的鄙夷,仿佛提起如兰便是件掉价的事,“谁知你们那五姨母,竟被个无权无势的穷举子迷了心窍,昏了头似的私下往来,偏偏还被顾侯爷撞了个正着,拿住了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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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的一门好亲事,就这么被她自己毁了。”她轻哼一声,话锋一转,带上了几分对明兰的微妙不屑,“最终,这泼天的富贵,这人人艳羡的侯门嫡妻之位,可不就落在了那‘无辜’、‘被迫’顶上的六姨母明兰头上?说起来,明兰也是捡了个大便宜,若不是如兰蠢笨,哪有她的份?”
宁姐儿已经懂事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觉得五姨母确实做得不妥;婉儿胆子小,听到“行差踏错”便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肩膀;闹闹则眨巴着大眼睛,注意力早飘到了窗外的蝴蝶身上,不知在想什么。
墨兰正想再说几句,告诫女儿们万不可学如兰那般糊涂,就在这时,摇橹里突然传来一个奶声奶气,却异常清晰的声音:
“娘亲,六姨母……真的是被迫的吗?”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满室瞬间皆静。宁姐儿、婉儿齐刷刷地转头看向曦曦,墨兰也惊得睁大了眼睛,所有目光都带着惊异,落在了那个本该懵懂无知的曦曦身上。
墨兰也是一愣,随即蹙起眉头,语气带着几分不耐和不以为然:“曦曦,你小孩子家懂什么?自然是被迫的。顾侯爷本要娶的是你五姨母,是如兰自己不争气,才让明兰顶上,难道还有谁愿意捡别人不要的……”
“可是,”林苏(曦曦)打断了母亲的话,小眉头微微皱着,“如果……如果顾侯爷,一开始就嫌弃六姨母是庶出,觉得她身份低,配不上自己呢?”
“轰”的一声,墨兰心头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她脸上的不耐瞬间僵住,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这个念头,她从未有过,也从未敢想过。
林苏没有察觉母亲的异样,依旧用她那稚嫩的逻辑,一步步推理着,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小小的锤子,精准地敲在墨兰固有的认知上:
“他故意先向身份更高的五姨母提亲,是不是……算准了五姨母的性子,知道她会不听话,会出事?”
墨兰的指尖微微颤抖起来,端着茶盏的手有些不稳。如兰的性子,执拗、认死理,不重门第重情意,这是盛家上下都知道的事。如果……如果顾廷烨真的算准了这一点?
“他让自己身边的嬷嬷,‘正好’看到五姨母和文公子说话,是不是……他本来就需要一个理由退婚?”
“六姨母那么聪明,她会不会……早就知道顾侯爷的心思?她是不是在五姨母面前,假装帮忙,替她遮掩,其实……是让五姨母更相信那个举子哥哥,更放心地去见面?”
“外祖母和外祖父觉得对不起六姨母,让她替五姨母受了委屈,是不是……会给她很多很多嫁妆,还会觉得她懂事、顾全大局,以后更疼她?”
她每问一句,墨兰的脸色就白一分,青一分,心头的震动就更剧烈一分。这些被她忽略的、看似无关紧要的“巧合”,经女儿这么一串联、一点破,竟织成了一张细密而恐怖的网,让她后颈凉。
林苏仰着小脸,看着母亲变幻不定的神色,最后用稚嫩却笃定的语气总结道:“所以,这个故事,是不是可以这样讲——”
“顾侯爷嫌弃六姨母出身低,直接求娶会被人说闲话,也怕外祖家不肯重视,就故意先向五姨母提亲。”
“他设计让五姨母‘犯错’,自己就成了被辜负的苦主,既能顺理成章地退婚,还能博个深情的名声。”
“六姨母洞悉了一切,没有戳破,反而顺势而为,在五姨母面前扮演了贴心的好妹妹,在外祖母外祖父面前扮演了委屈求全的受害者。”
“最终,六姨母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侯门婚事,得到了丰厚的嫁妆补偿,还落下了懂事、顾大局的美名,所有人都欠她的。”
“而五姨母,虽然被人说闲话,却也得到了她想要的、没有人打扰的爱情,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举子哥哥。”
话音落下,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连窗外的风声都仿佛停了。
宁姐儿和婉儿听得目瞪口呆,小嘴微张,完全消化不了这颠覆性的说法;闹闹也忘了追蝴蝶,愣愣地看着姐姐,似乎也被这严肃的气氛感染。
墨兰如遭雷击,浑身冰凉,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她僵坐在椅子上,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而震惊,脑海里翻江倒海。她一直以为,自己深谙宅斗之道,精于算计,看清了如兰的愚蠢,看透了明兰的“好运”。可直到此刻,经由女儿这一番童言无忌的点拨,她才骇然现,自己那点引以为傲的宅斗技巧,在这样宏大的布局、这样冷酷的算计面前,简直幼稚得可笑,如同孩童过家家一般。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站在局外的棋手,冷眼旁观着如兰和明兰的笑话,殊不知,自己或许也一直只是别人眼中的一颗棋子,困在“嫡庶”、“高嫁”、“争宠”的方寸之地里苦苦挣扎,从未真正看清过这背后真正的棋局。
她看着摇那个小小的身影,看着那双清亮通透、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心中第一次涌起一种陌生的、带着一丝敬畏的情绪。这个女儿,才三岁半啊,她看到的不是一个简单的“爱情悲剧”或“替嫁风波”,她看到的是布局,是算计,是人心,是资源交换,是每个人如何在既定的规则内,最大化自身的利益!
墨兰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好半晌才缓过神来。她放下手中的茶盏,茶盏与桌面碰撞,出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她再看向四个女儿时,眼神已经截然不同,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严厉说教,多了几分凝重,几分通透,还有几分劫后余生般的清醒。
“曦曦……说得对。”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娘想得太简单了,把事情看得太表面了。今日这堂课,娘没有资格教你们,反倒要和你们一起重新学。”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个年长的女儿,最后又落回曦曦身上,语气郑重无比:“孩子们,记住,在这世上,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都不一定是真的。你们要学的,从来都不是如何去和别人争一时的长短,而是如何去思辨,如何去洞察人心,如何去看清事情背后,每个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这一刻,墨兰坚守了半生的教育理念,被自己三岁半的女儿彻底颠覆。她终于明白,真正能让女儿们在这复杂世道中立足的,不是她那些勾心斗角的小伎俩,而是看透本质的眼光,权衡利弊的智慧,以及为自己谋划最有利道路的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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