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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立即说话,垂下眼一一翻着桌上资料:廖阿努和自己的户籍信息,恩和被害案件卷宗,孚信集团公诉案细节和高层身份信息等等。廖雪鸣缓慢地眨眼,眼底一次比一次红。最后一份文件看完,双手撑着桌面起身,他转身看向陆炡。彼此无言对视良久,廖雪鸣先开口:“陆炡,我有三个问题要问你,可以回答我吗?”陆炡喉结攒动,眼底同样地红,“你说。”“第一个问题,这些视频,资料,这些天是故意摆在这里等我来看?”“是。”“第二个问题,恩和的被害,魏哥的案子,以及遇难的林助理,还有更多人的离开,都是因为危及到孚信集团和你小叔的利益?”“是。”沉默一瞬,廖雪鸣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不是林助理的意外离世,按照你的计划,在事成之前你不打算让我知道真相,尽管这一切和我有关,对吗?”陆炡的回答依旧:“是。”在得到所有答案后,廖雪鸣释怀地点头,说:“厨房有煲好的汤,米饭应该也好了,记得趁热吃。”接下来的话比简单地说着吃什么饭更加平淡:“陆炡,我们分手吧。”垂在身侧的手蓦地攥紧,手背医用胶布洇出红色,陆炡哑声:“好。”视线从检察官身上移开,廖雪鸣平静地往外走,到门口时又被攥住手腕。他回头,听见陆炡问:“就不要我了?”闻言,第一次在廖雪鸣的眼中有了介于愤慨和悲痛之间强烈的情绪起伏,语气难掩决绝:“陆炡,是你先不要我的。”“将肉体锁在屋子,用酒精麻痹精神。接下来呢,把这二十年来所有人的坚持,把恩和的梦想,林助理的梦想都扔掉?”他深吸一口气,抑制抖动的气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面对痛苦,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想要逃避。很多个瞬间我也想逃跑,逃回停尸房把自己重新封闭在那里。但我不能,因为我知道那里没有你,我的未来才有你。”小朋友的眼神一以贯之的坚定纯粹,即使饱含情绪语调仍旧温和。此刻陆炡深感自己丑陋无比,他知道该放手,却渴求难舍地攥得更紧。而廖雪鸣主动剥离手腕的束缚,抬眼直视检察官:“在过去一年,我没有一刻不在怀疑自己,却唯独没有怀疑过我们的感情。但是陆炡,你不是,如果困住你的是我的过去,那么我们不会有未来。”他眼眶湿润,可倔强得没掉一滴眼泪,回归敬语:“陆检察官,您是胆小鬼。”本来被排在大年初一早班的公交车司机心情就不爽,想早点跑完这趟换班,还得给前面站牌等着的人停车。他没好气地问:“中间不随便停,你到哪儿下车?”廖雪鸣刷了公交卡,轻声说:“长暝山。”司机“啧”了一声,小声嘟嘟囔囔:“大过年的,真晦气。”没等人坐好,一脚踩了踏板。廖雪鸣的身体被晃了下,顺势抓着杆子坐到最近座位。他望向窗外,远处深绿色的长暝山愈来愈近,泪水终于渐渐溢出眼眶。他哽咽,抽泣,最后放声大哭。司机表情一愣,从后视镜瞥向车上唯一的乘客。起初是不想管的,可他哭声越来越大,几乎哭断了气。痛苦像是难以纾解,揪着胸口用头不断地撞着车玻璃,一下比一下重,感觉不到疼似的。公交车放慢速度,他缓下语气:“小兄弟你这大过年的发生啥事了,不会是我刚才说的那两句话吧,叔是开玩笑的”廖雪鸣摇头,断断续续的话从哭声中挤出来:“我见到我妈妈了,我想她,我想见她”前后说得矛盾,可司机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湿着眼劝道:“孩子,父母在,尚有来处。父母去,你还有归途呀。”就这样哭了一路,即将到站时司机还想再劝劝他,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手腕还在抖,情绪先一步平复,廖雪鸣接了电话,“主任。”片刻后,他应声:“好,我马上到。”随着车内前方到站提醒音,廖雪鸣用袖子使劲擦了擦脸。朝司机说了声谢谢,跳下车顺着柏油路往山上跑。他越往前跑,天越亮。事故发生在棘水县东南边一个村庄,凌晨时几个小孩瞒着大人出来放炮仗。点了个双响炮,没响。以为是没着火,上前观察情况时突然炸了。三个小孩当场死亡,头部不同程度地缺失。由于近来政策监管放松,春节假期上上下下最怕此类事故,各路媒体早已堵在永安殡葬外拍摄新闻素材。接到消息马主任立马开车往殡仪馆赶,顺道接了三个年前来实习的毕业生。廖雪鸣比他们到的晚,边换工作服边了解情况。其中一个女孩说着说着哭了,她此前只跟着廖雪鸣学习入殓过普通逝者,没接手甚至没亲眼见过特整遗体。廖雪鸣拍了拍她的后背,轻声安慰:“别怕,有我在。”他看向中间学生,语气平稳冷静:“麻烦你去二楼操作间帮忙打印材料,记得对应好照片不要出错。”随后交代旁边高个子的男生,“辛苦你先去帮马主任处理门外的记者,尽量阻止他们拍摄,要特别注意家属情绪。”“我知道了,廖老师。”最后他注视着小声啜泣的女生,语调温柔:“记得之前你告诉我,成为一名入殓师是你的梦想。所以我看得出来你比别人更认真,也更细心。还是由你来辅助我工作,如果不敢看,就先闭上眼睛,可以吗?”女孩抿紧唇,重重地点头。可脱离书面和视频资料,实际中真正看到面部严重损坏的遗体,她还是害怕得发抖,紧紧地盯着工具台不敢抬头。廖雪鸣不在意她的恐惧,话间不疾不徐:“火药炸伤后烧灼损坏的组织,需要先用消毒水清理,来,给我湿海绵。”女孩颤抖着手递给他。随着清除组织的窸窣声响,他继续说:“对于这具特整遗体,比较棘手的是眼睑缺失和眼球破碎,无法修补时只能取干净,替换上材料,一定要注意与右眼的对称”渐渐女孩不再那么害怕了,强迫自己去看。注意到她的视线,廖雪鸣随手将垂下的头发抿到耳后,眼尾弯起:“请递给我手术剪,18公分的。”“好的。”见他低头工作时稍长的头发总是遮挡视线,她从手腕取下皮筋,“小廖老师,你拿这个扎一下吧。”“谢谢。”单手撑开皮筋,廖雪鸣低头将上半部分的头发扎了个小辫子,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完整的眉眼。平静沉稳的黑色瞳仁,只映着台面遗体的倒影。对着漂亮精致的五官稍稍愣神,女孩问:“老师刚开始工作的时候,有没有害怕过遗体?”他摇头。她难掩崇拜:“我也好想和您一样,是怎么做到的呢?”短暂思忖,廖雪鸣说:“只是诚实以待。”他走了晚上十点,殡仪馆终得清净。廖雪鸣换好衣服从大厅后门进来,见马主任倚在沙发,往手掌倒了两片药。“主任,您没事吧?”“这两天血压有点高,正好你去给我倒杯水。”廖雪鸣接了杯温水回来,马主任吃完药,顺了顺气,问:“那几个小孩呢?”“父母都来接走了。”“大过年的是该回家吃饭,你回头跟他们说一声,今儿受累了,算加班费。”马主任拍了拍沙发扶手,“坐,我和你聊聊。”瞅见廖雪鸣紧绷僵硬的后背,咂嘴:“你紧张什么,我又不是想批评你,是想说,不错。”廖雪鸣面露疑惑。“我是说你小子,不错啊。”马主任罕见地朝他露了点笑,眼角皱纹堆叠,透过大厅玻璃门往外看。自从去年永安殡葬受到政府重视后,好几年批不下的资金,三个月就到账了。现在院子里码了新石砖,增设的二号告别厅刚竣工,新招聘人员年后正式到岗。就连西南八角门下打蔫的小侧柏树,闻讯支棱起雪花似的叶起死回生了。望着那棵细条小树,他的褐色眼珠中映着一点光:“那年老廖腿都走不利索,隔三差五地爬到半山腰来馆里,求我把你留下。民政部那几个老硬石头跟我不对付,坚决反对你入职,我就心想这可怎么办。”廖雪鸣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知道的,当时您不想用我。”“不是不想用你,是想你这样的孩子,性格内向,这年代学都没上过,脖子里还净些奇怪东西,可心却这么干净。你说我要真不管,你到底怎么才能融入社会,挣上一口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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