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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暮把自行车停在筒子楼后面的小巷里,车锁咔嗒一声扣上。新换的链条在寂静里出轻微的震颤,像还没从刚才的快转动中平复下来。他拍了拍车座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指尖触到那个破洞边缘,黄色的海绵露在外面,被下午的雪沫打湿的那块地方已经半干,留下更深的颜色。
"得找块布。"他小声嘀咕了一句,声音被巷子里的风卷走。
楼道里的灯果然还是坏的,一片漆黑。林暮摸着墙往上走,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楼梯板出熟悉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他数着台阶,一阶,两阶……到三楼平台时,隔壁张婶家的门突然开了条缝,透出暖黄的灯光,伴随着电视里新闻播报员的声音。林暮下意识地往阴影里缩了缩,等那扇门关上,才继续往上走。
他住的地方在顶楼,六楼。林建国把这间屋子收拾出来给他的时候,只说了句"以后你住这儿",然后就再没管过。房间很小,原本大概是个储物间,放着一张旧木板床,一个掉漆的衣柜,还有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桌子。墙壁上糊着旧报纸,有些地方已经泛黄卷起,露出里面灰色的水泥墙。
林暮掏出钥匙开门,屋里一股灰尘和霉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没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摸索着走到桌边,把帆布背包放在桌上。背包带出轻微的吱呀声,像是不堪重负。
他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眼睛慢慢适应了光线。窗外是铁北的夜空,没有星星,只有远处工厂区的探照灯偶尔扫过,在天花板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楼下传来谁家关窗的声音,砰的一声闷响,然后一切又归于寂静。
林暮走到床边坐下,床板出"嘎吱"一声抗议。他脱下外套,搭在床沿,露出里面洗得白的校服衬衫。今天生的事情像电影片段一样在脑子里回放:江川皱着眉蹲在地上修车的样子,手指在链条间灵活地穿梭,额角渗出的汗珠,还有那句"车座坏了,下雨会漏水"。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五块钱,纸币被他攥得皱巴巴的,边缘有些硬。江川为什么不多收五块?这个问题像根细小的针,时不时刺他一下。
林暮叹了口气,从帆布背包里拿出写本和铅笔盒。这是他唯一从养父母家带出来的东西。写本的封面已经磨破,边角卷起,里面画满了各种写:养父母家小区的猫,学校窗外的树,还有……来到铁北之后画的那些生锈的管道和废弃厂房。
他没有开灯。林建国不喜欢他画画,有一次林暮在客厅画画,林建国盯着他看了半天,说"画这些没用的东西不如多看看书",语气里的不耐烦让林暮至今想起来都觉得不舒服。从那以后,他就只在晚上关了灯之后,借着窗外的光画画。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桌上投下一块长方形的光斑。林暮把写本放在光斑里,打开。铅笔盒里只有三支铅笔,一支hb,一支b,还有一支快用完的b,笔芯都被他削得尖尖的。他拿起b铅笔,笔尖在纸上悬停了一会儿。
他想画江川。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林暮的心跳就快了半拍。他甩了甩头,想把这个想法赶走,可脑子里却更清晰地浮现出江川的侧脸——下午在修车棚里,江川低着头装链条,灯光照在他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鼻梁很高,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神情专注得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手里的自行车。
林暮的手指动了。铅笔在纸上轻轻划过,留下一道浅浅的线条,是江川的际线。他画得很慢,很小心,生怕一不小心就破坏了记忆中的那个瞬间。窗外的月光不够亮,他不得不凑近写本,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面。
画纸上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江川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垂下来,遮住一点额头。林暮特意加重了眉骨的线条,他记得江川皱眉的时候,这里会形成一道很深的纹路。眼睛是闭着的吗?不,不是闭眼,是专注时的微眯。林暮用铅笔轻轻涂出眼睑的阴影,试图捕捉那种专注中带着一丝不耐烦的神情。
他的呼吸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画纸上的人。手指有些僵硬,握着铅笔的指节微微白。画到鼻子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想起江川的鼻子很挺,鼻尖有点红,大概是经常在外面风吹日晒的缘故。他用铅笔侧锋轻轻擦出鼻子的立体感,线条模糊又清晰。
楼下传来自行车经过的声音,链条哗啦哗啦地响,和他下午骑车来的时候一样。林暮的笔尖顿了一下,耳朵下意识地捕捉着那个声音,直到它渐渐远去。他低头看着画纸,江川的嘴唇还没画完。他记得江川的嘴唇很薄,下唇比上唇更厚一点,说话的时候总是带着点不耐烦的语气,像谁欠了他钱似的。
铅笔在纸上反复勾勒,擦了又画,画了又擦。林暮的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像是在替画中人愁。他不满意,总觉得哪里不对,没有抓住那种感觉——那种明明看起来很凶,却会少收他十块钱,还提醒他车座会漏水的矛盾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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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吹得桌上的写本微微颤动。林暮放下铅笔,搓了搓冰凉的手指。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外面的风更大了,夹杂着细小的雪粒,打在脸上有点疼。他能看到远处江川家楼下的修车棚,灯已经灭了,黑乎乎的一个小棚子,像个被遗忘的火柴盒。
江川应该已经回家了吧。他想起江川说要回去给父亲热馒头,胃里会不会还空着?林暮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下午在学校只啃了半个馒头,现在也有点饿了。他从背包里拿出早上剩下的一个馒头,硬邦邦的,像块石头。他咬了一口,慢慢嚼着,没什么味道。
回到桌边,林暮重新拿起铅笔。他不再刻意去画江川的五官,而是试着捕捉整体的感觉。他用更轻的线条勾勒出江川弯腰的姿势,肩膀微微耸着,因为常年干活而显得有些厚实。他想起江川校服外套敞开着,露出里面那件领口变形的黑色t恤,还有手腕上那块磨得看不清表盘的手表。
这些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好像刻在了脑子里。
铅笔在纸上沙沙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林暮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手指也放松了许多。他不再犹豫,线条变得流畅起来。他画江川握着扳手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上沾着油污,指甲缝里都是黑的。他画江川专注的眼神,虽然看不清瞳孔,但能感觉到那种锐利和专注。
窗外的月光慢慢移动,光斑从画纸上移开,落在地上。房间里更暗了,林暮几乎看不清画纸上的线条。他没有动,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铅笔在纸上继续移动。他凭着感觉画,凭着记忆画,画那个在昏暗灯光下帮他修车的少年,画那个看起来很凶却意外温柔的江川。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暮停下了笔。他放下铅笔,揉了揉酸的手腕,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和窗外风声。他拿起写本,凑到窗边,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
画纸上的江川微微低着头,神情专注,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线条很简单,甚至有些地方还画错了,用橡皮擦掉的痕迹清晰可见。但不知为什么,林暮觉得这张画比他以前画的任何一张都要像,像那个下午在修车棚里,被昏黄灯光笼罩着的江川。
像那个少收了他十块钱,还提醒他车座会漏水的江川。
林暮的手指轻轻拂过画纸上江川的脸颊,纸面粗糙,带着铅笔的颗粒感。他把写本小心地合上,放进帆布背包的夹层里,拉上拉链。然后他躺到床上,盖上那床薄薄的、带着霉味的被子。
窗外的风还在吹,雪粒打在玻璃上,出细碎的声响。林暮闭上眼睛,脑子里却还是那张画,画纸上的江川低着头,神情专注。他想起江川手指上的油污,想起他额角的汗珠,想起他说"麻烦"时不耐烦的语气。
林暮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枕头套有点硬,磨得脸颊不舒服。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画江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一个认识没多久的人如此在意。
也许只是因为,在这个冰冷陌生的铁北,江川是第一个对他释放出善意的人。
也许只是因为,江川修好了他的自行车,也好像……修好了他心里某个坏掉的地方。
林暮闭上眼睛,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黑暗中,他仿佛又听到了自行车链条转动的沙沙声,那么轻,那么顺畅,像某种温柔的低语,在寂静的铁北夜色里,一圈一圈地扩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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