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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还在刮,比刚才更冷了点,卷着碎煤渣子打在蓝色棚子的塑料布上,噼啪响,像是谁在用小石子一下下砸。林暮站在原地,推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车筐歪着的那边被风吹得轻轻晃,铁丝勒得车筐铁皮咯吱响。
江川没走,还站在棚子门口,背对着夕阳。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正好罩住林暮的脚边,林暮觉得自己像踩在一块冰冷的铁板上,动都不敢动。
“听见了?”江川又问了一遍,这次声音比刚才沉了点,带着点不耐烦,像是问一个不懂事的小孩。
林暮的头埋得更低了,下巴几乎要碰到胸口。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在烧,从脸颊一直烧到耳根,烫得厉害,像是刚被人扇了一巴掌。他张了张嘴,想再说点什么,比如“对不起”,或者“我下次不会了”,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不出声音。
风把他额前的头吹起来,露出一点额头,皮肤白得在夕阳下有点晃眼。江川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那点刚压下去的火又有点往上冒。他最烦这样的,问一句答一句,跟个闷葫芦似的,偏偏脸上又红得跟煮熟的虾子似的,看着就让人来气。
“我问你,”江川往前走了一步,他的影子也跟着往前挪了挪,几乎要把林暮整个人都罩住,“你推荐他们来,图什么?”
林暮的肩膀猛地抖了一下,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了。他飞快地抬起头,又飞快地低下头,头垂下来遮住眼睛,只能看见他紧抿的嘴唇,薄得像片纸。“没……没图什么……”他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还带着点结巴,“就……就是……”
“就是什么?”江川追问,语气里的不耐烦更明显了。他踢了踢脚边的一块小石子,石子在地上滚了两圈,撞在林暮的自行车前轮上,出“咚”的一声轻响。
林暮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车把,指节因为用力而白。车把上的黑漆掉了一块,露出里面的铁管,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手套传过来——其实他没戴手套,手直接抓着铁管,冬天的铁管凉得刺骨。
“他们……他们自行车坏了……”林暮的声音开始颤,结巴得更厉害了,“赵……赵磊说……说车把歪了……让我……让我推荐修车的地方……”
“赵磊?”江川皱了皱眉,这名字有点耳熟,好像是林暮班上那个咋咋呼呼的男生,上次在走廊里跟林暮说话的那个。他没细想,接着问:“那你不会推荐校门口的老李?非推荐我这儿?”
“老……老李那儿……”林暮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听不见,“他……他要十块钱……”
江川愣了一下。十块钱?调个车把,老李居然要十块?他上周三给林暮调车把,没收钱,就顺手拧了两下。他心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但有点麻。
“那也不用推荐我这儿。”江川把脸别到一边,看着远处工厂的烟囱,烟囱里冒出的黑烟在夕阳下变成了暗红色,“我这儿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不……不是的……”林暮突然抬起头,声音比刚才大了点,带着点急切,眼睛里在夕阳下亮晶晶的,像是有光,“你……你修得好……真的……”
他的脸颊更红了,像是有两团火在烧,连耳根和脖子都染上了红色。他的脖颈很细,皮肤白得透明,能看见细细的青色血管,随着吞咽的动作轻轻动了一下。他好像很想把话说清楚,嘴唇动得很快,但话说出来还是断断续续的:“我……我的车……链条……以前总响……你换了之后……就……就不响了……还有……还有车座……你用内胎补的……比……比原来的还舒服……”
江川看着他。林暮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全是认真,还有点紧张。他的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车把上放了下来,垂在身前,手指绞在一起,校服的袖子被他攥得皱巴巴的,露出一小截手腕,也是白的。
“他们……他们正好需要修车……”林暮还在继续说,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结巴,“我……我就……就说了……你修得好……还……还便宜……”
他反复说着“你修得好”,像是这句话能给他底气似的。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哭腔,尾音颤,像是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江川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看着林暮这副样子,脸红得快要滴血,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有层水雾,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连贯,却还在固执地解释。心里那点火气突然就像被风卷走的烟圈,散了。
他有点烦躁地抓了抓头,头很短,扎得手指有点痒。他踢了踢地上的煤渣子,煤渣子飞起来,打在蓝色棚子的塑料布上,噼啪响。“行了。”他说,声音有点闷。
林暮没反应过来,还在绞着手指,嘴唇动了动,像是还想说什么。
“我说行了。”江川又说了一遍,语气缓和了点,但还是带着点硬茬子,“别跟那儿结巴了,听着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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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暮猛地闭上嘴,眼睛睁得更大了,看着江川,像是受惊的兔子。他的肩膀还在微微抖,双手依旧绞在一起,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白。夕阳的光从他背后照过来,给他的头和肩膀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看着有点不真实。
江川别过头,不敢再看他。他怕自己再看下去,会忍不住说出什么奇怪的话。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里面是空的,早上从老周那儿蹭的烟已经抽完了。他烦躁地把烟盒揉成一团,扔到旁边的铁桶里,出“哐当”一声。
风又刮起来,比刚才更猛,卷起地上的纸屑和煤渣子,打着旋儿飞过。蓝色棚子的塑料布被风吹得鼓起来,又瘪下去,出“呼嗒呼嗒”的声音。林暮的头被风吹得乱乱的,有几缕贴在额头上,沾了点细小的煤渣子。
他还是站在原地,没动,也没说话,就那么低着头,绞着手指,肩膀微微耸着,像是在寒风里缩成一团的小动物。夕阳慢慢沉下去,天空从橘红色变成了暗紫色,远处工厂的轮廓变得模糊起来。
江川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痒又冒出来了,比下午更厉害,像是有小虫子在骨头缝里爬。他想起林暮画在写本上的背影,线条硬邦邦的,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认真。
“你……”江川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比如“天快黑了,赶紧回家”,或者“车筐要不要再帮你绑一下”,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觉得别扭。
林暮好像察觉到他要说话,肩膀又绷紧了,绞在一起的手指动了动,像是在紧张地等待。
江川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叹了口气。他妈的。
他转过身,背对着林暮,开始收拾工具台上的东西,扳手、螺丝刀、锉刀,胡乱地塞进那个掉了漆的工具箱里。“滚吧。”他说,声音闷闷的,“天快黑了。”
身后没动静。
江川皱了皱眉,没回头:“听见没有?滚回家去。”
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林暮细若蚊蚋的声音:“……哦。”
然后是自行车链条转动的轻响,很轻,很慢,像是怕惊动了什么。江川低着头,假装收拾工具,眼角余光却能看见林暮推着车,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走得很慢,车筐歪着的那边偶尔碰一下路边的电线杆,出轻微的“咚”声。
他一直看着林暮的背影消失在筒子楼的拐角,才停下手里的动作。风还在刮,蓝色棚子的塑料布猎猎作响,远处传来谁家炒菜的油烟味,混着煤烟和尘土的气息,是铁北特有的味道。
江川靠在钢管上,摸了摸口袋,才想起烟盒已经空了。他烦躁地踢了踢铁桶,桶底的烟灰被震得飞起来,迷了眼睛。
这个“没用的东西”,差点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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