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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课铃像生了锈的铁片被猛地敲响,嘶哑的声音撞在铁北中学老旧的教学楼墙壁上,弹回来时已经散成一片嗡嗡的杂音。走廊里瞬间炸开锅,拖椅子的刺耳声响、男生的笑骂声、女生的叽叽喳喳混在一起,像一锅煮沸的粥,热气腾腾地翻滚着。
林暮夹在往外涌的人流里,脚步比平时更慢些。他不太喜欢课间的拥挤,胳膊肘总被撞得生疼,后背也时不时被人推搡一下。他把刚下来的数学卷子往怀里又拢了拢,卷边的纸角被风吹得微微翘起——走廊尽头的窗户玻璃碎了一块,用硬纸板挡着,风还是能从缝隙里钻进来,带着外面煤渣跑道的尘土味,刮在脸上有点凉。
他想去楼梯间待着。那里人少,有扇小窗户能看见操场边缘那排掉光叶子的白杨树,还有远处工厂区灰蒙蒙的厂房顶。昨天江川给他修的自行车就停在楼下,车座上那个江川用旧内胎补的破洞,摸上去糙糙的,带着点机油味,让他觉得安心。
刚走到三楼走廊拐角,他就听见了说话声。不是那种喧闹的笑闹,而是压低了的、带着点恶意的议论,像墙角潮湿处蔓延的霉斑,黏腻地贴在空气里。
“……就他,”一个声音嗤笑了一声,是王磊。林暮认得这个声音,上周在操场,王磊还故意撞掉过他手里的写本,本子摔在煤渣地上,沾了一层黑灰,是江川后来帮他一页页擦干净的。
林暮的脚步顿住了。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里面的红砖,硌得后背有点疼。他没敢往前走,也没敢退回去,像被钉在了原地。
“天天跟在江川屁股后面,”另一个声音接上来,是李强,他声音比王磊尖细些,“跟个跟屁虫似的,江川修自行车他也蹲旁边看,江川去食堂他也跟着,连放学都一块儿走,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俩好。”
“可不是嘛,”第三个声音,赵虎,他总是跟着王磊和李强,话不多,但每次开口都带着点阴沉沉的调子,“你不觉得他俩怪怪的?江川那样的硬茬子,居然能容忍他天天黏着,上次我就是拍了那小子一下,江川眼睛都红了,跟要吃人似的。”
“切,谁知道怎么回事,”王磊的声音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恶意,“一个城里来的,细皮嫩肉的,跟咱们这儿格格不入,偏偏跟江川混在一起……你说,他俩是不是有啥毛病?”
“哈哈哈,王磊你别说了,怪恶心的……”李强笑起来,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搞不好真是……”
后面的话林暮没听清,也不想听清了。耳朵里嗡嗡的,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湿棉花,外面的声音都变得模糊,只有那几句“跟屁虫”“怪怪的”“有啥毛病”像针一样扎进脑子里,密密麻麻地疼。
他知道自己总是跟着江川。在学校,江川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一抬头就能看见江川趴在桌子上睡觉的后脑勺;放学了,他会等江川一起走,江川去维修铺,他就蹲在旁边的小马扎上,假装看书,其实是想看着江川修自行车时专注的样子——他的手指很稳,捏着扳手拧螺丝的时候,指节会白,额前的碎垂下来,遮住一点眼睛,阳光照在他脸上,能看见细小的绒毛。
江川从来没说过让他走,也没说过让他留下。有时候会扔给他一个冷馒头,有时候会骂他“杵在这儿挡路”,但下次他再去,江川还是会把工具箱往旁边挪挪,给他腾出点地方。张大妈说江川学做番茄炒蛋是因为“那孩子也总跟着吃冷的”,他当时心里暖烘烘的,像揣了个小太阳。
原来在别人眼里,他们是“怪怪的”。
林暮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怀里的数学卷子,卷边被他捏得皱巴巴的。指甲掐进掌心,有点疼,但他没松手。走廊里的风从窗户缝钻进来,吹得他脖子后面凉飕飕的,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下巴埋进校服领子里。他的校服洗得有点白,是养父母去年给他买的,比江川那件洗得变形的校服要新些,但穿在身上,总觉得不如江川那件带着机油味的外套暖和。
“哎,说曹操曹操到,”李强突然压低声音,“那小子是不是在那儿?”
林暮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块冰冷的铁块砸中。他能感觉到三道目光齐刷刷地扫过来,带着审视和嘲弄,像黏在身上的蚂蟥,甩都甩不掉。他不敢抬头,怕看见他们脸上的表情,怕他们问“你听到了吗”,更怕自己会忍不住掉眼泪——他不想在他们面前哭,太丢人了。
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的鞋尖上。鞋子是前天江川刚帮他补好的,鞋底磨平了,江川从工具箱里翻出一块旧轮胎橡胶,用钉子钉在鞋底,现在走路还能感觉到那块橡胶的硬度,有点硌脚,但比之前打滑好多了。
“装没听见呢?”王磊嗤笑一声,脚步声越来越近,“喂,林暮,你跟江川……”
林暮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在墙上,出轻微的“咚”一声。他还是没抬头,只是把数学卷子抱得更紧了,像抱着最后一点遮羞布。他能闻到王磊身上的烟味,还有李强刚吃完辣条的油腻味,这些味道混在一起,让他胃里有点翻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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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想跟他们说话。解释吗?说他不是跟屁虫?说他和江川只是……只是什么呢?朋友?好像不止。兄弟?又不太对。他自己也说不清他们是什么关系,只知道跟江川待在一起的时候,心里是踏实的,不像在生父林建国那个空荡荡的家里,也不像在养父母家时总是小心翼翼地看别人脸色。
走廊里的喧闹声好像突然远了,只有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又重又快,撞得胸口闷。他觉得眼睛有点热,赶紧用力眨了眨,把那点湿意憋回去——不能哭,绝对不能在这里哭。
“走了走了,跟他废话啥,”赵虎拉了王磊一把,“快上课了,等会儿老班来了。”
王磊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被李强拽着走了。脚步声渐渐远去,那股烟味和油腻味也淡了些。林暮还是维持着靠墙的姿势,手指僵硬地捏着卷子,指节泛白。
走廊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嘈杂,有同学跑过,脚步声“噔噔噔”地响,还有人在喊“快点,下节数学课要测验了”。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块长方形的光斑,里面漂浮着无数细小的灰尘,像一群慌乱的小虫。
林暮慢慢松开攥紧的手指,数学卷子已经被捏得不成样子,边角卷得像朵蔫了的花。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还是残留着那几句议论的回声,刺得他喉咙紧。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那块江川钉上去的橡胶片沾了点灰尘。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脚步比平时更慢,像灌了铅似的。走廊里的喧闹声、脚步声、说话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
他没有去楼梯间,也没有回教室,只是低着头,沿着墙根,慢慢地往前走,背影在斑驳的墙皮和晃动的人影里,显得格外单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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