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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重又静静地漂在了菱湖的水面上。那万顷荷叶,有如在夜色里随风低回的苍翠原野,默不作声地向远处绵延。
陵空落回船上,在谢真手里找了个舒服姿势盘了起来,疲倦地团成了一个团。在他身后,那些没有回到归虚池的些许星光,在夜色里逐渐消融,化作薄若无物、难以描摹的光点,轻盈地朝着天穹飞去。
“那些也都是谁的记忆吧?”
谢真抬头望着,只觉分外奇妙。那些零碎记忆本应随逝者消散,却被精妙的手段暂且收容下来;等到收容它们的池子几经磨难,令它们逸散出来,它们又重化无形,融化在茫茫天地之间。
这一刻,他不禁思忖,声名事迹尚可在身后流传,可是我与身边之人眼中所见的景色,共度的时日,是不是终究也会如冰消雪融,来时无影,去世无踪?
曾经自信能将这世间人心摆弄于掌中的星仪,在建造这座归虚池时,心中又是作如何想的?
长明也看着那些光点,片刻后中肯道:“飞散出去那些记忆不多,对于归虚池来说可以忽略不计。等回头把核心装回来,还是能接着用的。”
谢真看着对方明明在用术法驾船,却还装模作样摇了两下桨的样子,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是啊。”他点头道,“归虚池的确是巧妙的构想。”
“在霜天之乱过后,鬼门给了许多妖族追溯传承、寻回先代踪迹的机会。”长明有些感慨,“就算有星仪的手笔,也确实用处不凡。”
谢真托了托手中一动不动的玉偶小鸟,忽然想起一事:“当初我们得知,雀蛇一族是在陵空前辈的时代蜕变为阴阳双魂的模样,后来在与翟将军的交谈中,我也觉得星仪操纵临琅禁卫的方式与雀蛇有些相似……本以为是星仪与雀蛇一族有什么渊源,从他们那里学到其法,现在想想,莫不是反过来才对?”
“你是说,雀蛇的分魂之法,也是出自星仪之手?”长明思索道。
谢真说出来后,又感觉不太对:“雀蛇毕竟是昭云部妖族,星仪能做到背着陵空前辈下黑手吗?”
长明却觉得有道理:“雀蛇的疯狂只是结果,它们曾是寻常的隐居部族,习得分魂之法后一跃成为昭云部的统御,至少从一开始,这法门的益处远多于害处。”
他顺手戳了戳玉偶小鸟:“你在听吧?”
“雀蛇啊。”陵空保持着纹丝不动的样子,只有懒洋洋的声音回荡在两人耳边,“那时天地灵气充盈,妖族大多蒙受恩典,进益飞速,那雀蛇一族的修行却和灵气高低关系不大,时间久了,差距越发明显。桓岭大山里,只有他们是不得志的小可怜,有一阵还因为有半个身子是蛇,被以此为借口开除了昭云的那个什么鸟联盟……”
昭云的族地广阔,里面各族林立,派系众多,一向是三部中势力最大、形势最为复杂的地界,在学习人族那些勾心斗角的习性上无出其右。单从雀蛇和金翅鸟两代主将家系的上位经历,就可见一斑。
“他们被欺压了,就来王庭求助。”陵空道,“要我说呢,有多大的胃口吃多大的饼,修为跟不上时代了,大可以在茫茫桓岭中找个地方安静生活,别去抢什么风头。但那个小族长不干,他嘛,很有野心——他将雀蛇一族的修行方式记述下来,条分缕析,拼拼凑凑地弄出了一套改进的修行法。明眼人都看得出那法门还远远不够,他也知道,就求我帮他一把。”
说到这里,他动了动脑袋,看向长明:“换做是你,你会帮吗?”
长明道:“不是会不会的问题。倘若那法门确有能完善的余地,给妖族多留下一份传承自是好事,反之就算有心,也无从做起。”
“……你还挺有责任感啊。”
陵空也不知是好笑还是感慨:“我是没想那么多,单觉得他们一族的法门有点意思,于是尝试修修补补,在这期间那个谁……星仪的兴趣倒比我还大一些。或许是感觉到星仪才是真能帮上他们的人,雀蛇的小族长以后却是找他请教比较多了。”
“那么当时,你们知道分魂之法会导致的后果么?”谢真问道。
“当然知道。”陵空满不在乎道,“我知道,星仪知道,雀蛇他们也知道。只是那时候他们觉得,这一点代价是足可承受的吧。”
谢真道:“疯狂而死,怎只是一点代价而已?”
“嗯?分魂法也不是一定会发疯啊。”
陵空反而一愣,不过很快就明白过来,“如果分魂是自己修炼而成的,对阴阳魂魄的平衡自然强得多。不过涉及到修行之道,并不见得每个族人都能有此才华,后来他们将此法与血脉结合,变成了传承下来的天赋,缺点嘛,你们也晓得了。”
“怎么会做如此行险之事?”谢真不由得道,“即使只有少数雀蛇能借此修行,也能庇护族人,这样做岂不是反而将所有亲族置于险境,有违初衷?”
“我不是都说过了吗。”陵空用翅膀顶了顶他手指,“他们要是只想退居桓岭,就不会想尽办法增进修为了。”
长明道:“他们终究是想要在天枢峰上有一席之地,等到登临主将之位后,更需将族系传承下去,成为昭云部牧氏,而不是区区的雀蛇一族。”
谢真微微叹息,也并非不能理解这种追求。陵空笑道:“妖族就是这样,不想争强好胜,和家养的小鸡仔有什么区别?哪怕是外人看来性情平和的花妖,你要说他养的灵花灵草不好,也是要抄起锄头跟你讲道理的。”
谢真想起了他在静流部认识的那名叫流束的花妖朋友,一提到炼药养花的工作就眉飞色舞,深以为然。陵空又说:“追根究底时,听着像是雀蛇多么不择手段,可在霜天之乱时,昭云牧氏在抵挡魔潮时居功至伟,又救了多少桓岭的妖族——要是仔细去算这个,那真也没个结果。是好是坏,连后人也无法评说呢。”
几人一时默然,各自陷入思索,过了片刻,长明道:“离题了。所以星仪有没有在雀蛇的传承里动过手脚,已经不用多说了吧?”
“我猜他是想看看神魂的修行法在血脉传承上的效力。”陵空不无冷酷道,“无论如何,现在雀蛇已经绝迹,他的尝试亦可以说是失败。”
说了这些,他似乎也陷入困倦,卷起翅膀不再理会。谢真一时心中滋味陈杂,长明体贴地没有多言,小舟在静谧中轻轻滑过水面,回到了来时的岸边。
空屋后,谢真望向天幕,云间仍有星辰闪烁,如同光亮的河沙。湖上茫茫荷叶埋藏在幽暗中,风拂花动,其声悠远绵长。他说道:“每次来菱湖,都是有事在身,倒是对景色视而不见了。”
“这船在这里等你。”
长明指着那系在缆绳上的小船,“下次就来游上那么一游。”
谢真一笑,忽起促狭之意,说道:“那也要看船家愿不愿意载我呢?”
“再不会叫客人在岸上等着了。”长明一本正经道,“想到哪里都去得,如何,要跟我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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