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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薄雾未散,城西荒祠的废墟已是人头攒动。
那道自雷火焦土中涌出的清泉,在微光下泛着银鳞般的涟漪,汩汩流淌时出细碎如低语的水声,触手冰凉沁骨,仿佛自地脉深处携来远古的记忆。
百姓们俯身掬饮,喉间滚过甘甜清冽的声响,有人闭目哽咽——这水竟真能洗去心头积郁,像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抚平了多年压抑的褶皱。
木架吱呀作响,茅草与碎瓦在风中轻颤,搭起一方简陋棚顶,遮不住晨露滴落坛前的节奏。
一位老妇颤抖着将家中用了几十年的旧香炉置上石台,铜绿斑驳的炉身还残留着经年烟火的温热;更有一位老者,枯槁的手掌哆嗦着,从怀中掏出孙儿开蒙用的半截秃笔,塞进沈观灯手中。
他指尖粗糙如树皮,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力道,浑浊的老眼里闪着泪光:“老板娘,求你,记下来吧!这世上还有多少好神仙,没人敢说,没人敢记!”
他的声音不大,混在风里几乎听不清,却像一粒火星落入干草堆,瞬间点燃了四野沉寂的心火。
人群静了一瞬,随即响起压抑已久的啜泣与低语,如同春冰裂隙,悄然蔓延。
沈观灯凝视着那一双双布满老茧、被岁月磨砺却依旧亮着光的眼睛——有的皲裂渗血,有的指甲缝嵌着泥土,却无一不在颤抖中捧出最珍重的东西。
她忽而展颜一笑。
那笑容里没有悲悯,却有一种洞悉一切、即将掀动风云的锐利,像刀锋划破晨雾。
她从袖中取出一卷以“文心炭”灰烬浸染过的素帛,指尖拂过,纸面竟隐隐浮起一丝温热,似有执念蛰伏其中。
“文章通幽冥”,此帛非纸,乃是以千篇冤魂未诉之言炼成,只要名字入录,哪怕天道不载,也要争一线形神不灭之机。
她亲手将其悬于坛侧一根临时竖起的高杆之上,声传四野:
“此为,《百神录》!”
“凡于世有恩德、于人有救难、于义有舍身者,无论敕封与否,皆可入此录!今日起,我幽冥司特设‘采风使’,走村串镇,不为收香火,只为听你们讲,那些被黄土埋掉、被天雷抹掉的名字!”
消息如风暴过境,顷刻间震动四乡。
一个白苍苍的老农拄着拐杖,走了三十里山路赶来,鞋底沾满泥泞与荆棘刺,扑通一声跪在素帛前,额头触地,出沉闷的响声。
他口中讲述五十年前那场山崩,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每吐一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撕扯而出。
村里的樵夫王二,为了背出被困在学堂里的十几个孩子,七进七出,最后一次被滚落的巨石活活掩埋。
村民感念其恩,想为他立碑,却被官差以“乱立淫祀”为由砸得粉碎。
如今,当柳七娘将这段事迹编成短谣吟唱,音调哀婉如夜鸟啼鸣,孩童们稚嫩的声音跟诵起来,竟让空气中弥漫起一股潮湿的柴火味——那是记忆中的灶膛气息,是王二每次救人归来后烤干衣裳的味道。
江边渔家寡妇抱着褪色襁褓,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呢喃丈夫当年为救富家学子,被暗流卷走。
她说着说着,忽然闻到熟悉的江腥与铁锈混合的气息,泪如雨下——那是他临终前握紧她手腕时留下的味道。
一个个被压抑了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故事,如开闸洪水,汹涌而出。
陆知微率鬼吏分组记录,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如同蚕食桑叶;夜嚣子施展画皮幻术,光影镜中浮现逝者模糊身影:或提灯笼巡夜,灯火摇曳映出脸上刀疤;或撑长篙渡人,江风卷起衣角露出冻疮溃烂的脚踝;或背负薪柴穿林而归,肩头压出血痕仍步履坚定……每一幕都带着体温与痛感,真实得令人窒息。
每当一曲唱罢,祭坛旁的鼓精儿便会奋力擂响那面残鼓。
咚——!
鼓声低沉,不似雷鸣,反如地龙翻身,震感自足底直透脊梁。
随着那沉闷而悲壮的声响,香火烟尘中便有一道模糊身影一闪而过——或拄拐、或抱婴、或持锄,虽不成形,却带着一股令人无比熟悉的气息,引得亲属后人痛哭叩:“是他!爹!真的是你!”
第三日,铅云再聚,天穹阴沉如铁。
震圭子去而复返,周身悬浮十八道诛邪雷符,电蛇狂舞,噼啪炸响,灼得空气焦臭刺鼻。
他立于云端,面色阴沉如水,
本欲荡平此坛,然目光投下,却不由得一滞。
百姓成百上千,秩序井然:或含泪陈述,声带哽咽;或执笔记名,笔尖微颤;或跟诵善谣,童音清澈。
无一丝狂热混乱,反倒像是一场庄严肃穆、由凡人自举办的“民间策典”。
更令他心悸的是,随着每一个名字被记上《百神录》,魂影便凝实一分,身上多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光,仿佛正被某种规则之外的力量缓缓“塑形”。
“尔等凡魂野鬼,妄聚香火,扰乱天序,可知死罪!”震圭子低喝如雷,试图以天威震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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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观灯缓缓抬头,目光穿透烟尘,直视云端神将。
她指尖轻轻点过《百神录》上一个刚刚用朱砂写下的名字,指尖留下淡淡血痕,声音清冷,却字字如刀:
“神将大人,你看错了。他们不是在聚香火,是在还债。”
“你们不记的功德,我们替他们记。你们不认的神明,我们自己封!”
当夜,月黑风高,寒风卷着灰烬在废墟间打转,出呜咽般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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